败犬的远唳

我从坠落的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仍在硫石村的旅店。身旁的诺克斯睡得正酣,而我却被旧日的回忆攫住。继父的酗酒与咒骂,母亲离去后的贫瘠生活,都像鬼魅般纠缠不休。我曾向往落雪镇的极光,向往冰墙外的广阔世界,但如今,这趟旅程的终点于我而言,或许只是另一场逃离的开始。

🏆 第二名
作者:景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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硫石村的街上人影少了一半,往日集市的繁华也已不在,毕竟杀人犯还没被找出,而人人自危的境地到来了。

道路两旁种着枯树,路很长,车站倒是不远,可他们要绕远路,就显得遥远了不少。

暮色漫上来时,残阳把最后一丝暖光耗成灰,诺克斯的鞋踩在地面上,远方隐隐传来塔塔的回声。

迈特罗跟在诺克斯身后亦步亦趋,手里拎着相机,时而转身蹲下,调整焦距,时而挽住诺克斯的袖子,拉着行李箱,迈步向前,风卷着沙粒打在树杆上,听着像谁在数碎掉的日子,夕阳下,两人牵手的背影像是在慢镜头中被拉得很长。

他们忽然不约而同停了下来,诺克斯愣住了,而迈特罗惊喜地冲上去。

“马修?你怎么来了?”诺克斯问,语气带着愧疚。

“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现在外面很不安全。”迈特罗说。

马修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上前,失落落的。

“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诺克斯其实走的是旅馆后门,谁也没告诉。

这座门原本只有凯瑟琳一家使用,凭此马修的姐姐能从闺房一路小跑到花园,少女摇摆的白裙一时占据了那里。后来马修长大了也开始从后门逃跑,只是不往花园,而是他的秘密基地,之后马修又告诉了迈特罗,带着满怀欣喜。而凯瑟琳就注视着少女少年的离别,好像一切从未远去。

“不,不是…我们只是…”迈特罗很理解马修的心情,可撒谎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刚认识的朋友要离开了,任谁都会伤心吧?更何况他们连告别都没有。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家又不在这里,肯定是要走的,可是,应该和我说一声吧?”

有些时候,大人其实很迟钝,你双手撒开手想要好好道别,可他们只觉得你想要哄抱。

马修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们:

“其实我是想去基地收拾东西的,然后才看到你们,你们买了很多东西,有食品、水瓶和刀具,走得越来越远,我才发觉你们要走了,我只是想问你们要不要去基地帮帮我。”

迈特罗转头看看诺克斯,阿拉斯加犬迟疑了一会,向他点点头。

马修是个好孩子,他很早就懂事了,不会对别人死搅蛮缠,只是他太孤独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呆了太久,所以对每个本该是过客的人格外珍惜。

“好啊。”迈特罗笑笑。

马修耷拉着的兔子耳朵突然支棱起来了,有些兴奋的样子。

“那你们要跟好我了,还记得路吗?”

“嗯嗯,你为什么突然去收拾东西呀,以后不去了吗?”诺克斯问。

马修走的忽然慢了些,但还是大大咧咧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又给我办了入学手续,我想好好学习,然后考到姐姐呆过的城市,去打卡她喜欢的咖啡店,看她看过的电影,也想去电玩城,买一部新掌机…我是不是太没志向了?别人都是政治家、高管什么的…”

诺克斯踢开路上的石子,远处火山吞吐着浓烟,空气里硫磺味四处扩散,但树木开始多起来了,黄昏挂在树梢头,一片残叶在最细的梢头里燃烧。

迈特罗扶住马修的肩,对他轻声说:

“只要是你向往的,去做就是了,梦想本就参差不齐,又何来高尚之说?”

诺克斯扭头瞥过一眼。

“说的真好哇阿黄,你也有梦想么?”

“我吗?”

树林里空悠悠的,水似的年华都逝去了,只有晚风像贼一样在树干间穿行,扬起迈特罗发梢的黄发。

“曾经有过,应该是给别人摄影一类的吧。”

我能做什么?我能为别人做什么?我已经残破不堪,能够苟活于世就是庆幸了吧。

迈特罗忽然感觉有些不安,好像被什么猛兽盯住似的,全身毛发奓煞散开,他四周望去,却只听到叶子间的摩擦声。

“我小时候也胡乱想过很多梦想,虽然大多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想过要做消防员。”诺克斯说。

“为什么?”诺克斯静静听着。

“做消防员帅啊,我叔叔就是消防员。”诺克斯走在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语气平淡。“小时候家里出过一场火灾。晚上大家都入眠睡得很深,不知道哪里突然窜出火舌,等我醒来真的吓懵了,到处都是火光,我赤着脚着急的四处乱蹿,那时候才发觉家里真的好大,怎么也跑不出去。”

“然后建筑开始慢慢坍塌,先是天花板的石膏板剥落,碎块混着火星簌簌砸落,接着某段横梁从中断裂,带着半面墙的砖石重重砸下,而我只能躲在某处固定的墙角…那种感觉你懂吗,你双手捂着鼻,无助的等待死亡,可突然一个人影冲出火光,向你伸出手,把你抱进怀里。”

迈特罗走在背后听的很认真,心想我懂我懂,有一个人也这样救过我,把我突然从世界的阴暗拉到舞台上,享受灯光与酷拽,而这只小狗还觉得灯光很刺眼,想要回到烂泥地里……

好像要下雨了,天空迅速地阴了下来,这种天气在盐湖镇一般是要下雪的,但硫石村不一样,这里常年温暖潮湿,雪刚落地便化成雨水了。

诺克斯打开行李箱翻找,掏出一把雨伞,黑色的伞帽在沥沥雨滴中张开。

“哈,刚买的伞,现在就用到了,阿黄你拿着吧,行李箱给我,可别让我淋到了。”

迈特罗接过伞,扒开野苇丛,三人弯着腰在草间飞快地穿行,空气的硫磺味开始被泥土的清香所替代,水流碌碌滚过被耳朵捕捉,荒草冒着尖,割划过皮革夹克衫。诺克斯壮硕的肌肉看起来均匀美好,好像带着露珠的幽静。大家都顶着一把伞,瘦小的土猎和阿拉斯加犬紧紧挨在一起,泥脚印在后方划过轻轻一道留白。

“马修,你先进去吧,我们把行李放外面。”诺克斯说。

小兔子一路小跑到洞口,走到一半却停了下来,满脸惊恐,瞳孔微缩。

“怎么会…”

两人猛地回头,看到基地洞口都怔了很久,似乎这里还残留着血腥,溪水带着夕阳残辉哗哗东流,杂乱的草丛被掀的七零八落,而洞口被拉起亮黄色的警戒线,警告一切误入此界的生人。

“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迈特罗僵硬的笑着。

这确实出乎意料了,他们想远离风暴,可却往风暴中心走的越来越近。

既来之,则安之,他倒要看看是谁在搞鬼。诺克斯靠近拍拍马修的肩,低着头俯身:

“别害怕,里面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嗯,——是一块黑色的公文包,里面有我姐姐寄回来的照片,还有她写过的信…我们要不走吧,我叫警察来帮忙。”

诺克斯突然感到头疼,这可不行啊马修,你把警察喊来我不暴露了吗。

“我进去帮你拿回来,你先呆在迈特罗身边躲着雨。”

迈特罗对着诺克斯的背影发愣,看他小心地跨过横栏,直到尾巴消失在洞口,心里默默发揪。

血渍一路蔓延直到洞口,看起来出血量很大,没有间断,现在又被雨水相续冲刷。诺克斯能想象到一只拉不拉多犬中刀后迷茫地闯进洞穴,又被残忍杀害,不,不对,逃亡的人不会闯进这里,这就像是为自己找好了墓穴。

兔兽人习惯于挖洞埋坑,因为在洞穴里他们会感到安全,这里就是马修的秘密基地了,他曾经在这里嘻戏,躺着发呆,黄昏时会观看日落,而如今这里却躺过一具尸体。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基地里的一切开始映入眼帘,拉不拉多兽人的尸体应该被转移走了,滑石粉在原位描摹出他死亡的一刹那,诺克斯赶紧去找公文包,暗暗希望不会留下痕迹。

也许此案以后硫石村的游客会少很多,不再人满为患,也不会有死搅蛮缠的顾客横冲直撞。这片土地会恢复到最初的美好,居民安居乐业,孩子无忧无虑,发展的种子也默默生根发芽。

太阳将要落下来了,而诺克斯还没出来,黑暗中的洞穴好像把他吞噬似的。

“诺克斯,你还在里面吗?”外面传来迈特罗的声音,

“我在,别担心我,我这就出来。”

诺克斯扫过四周,洞穴深邃黑暗,天色也开始暗淡了,真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马修会把包放到哪?他又不是乱藏东西的孩子。诺克斯忽然感觉心里乱糟糟的,莫名的杀人案,莫名的别离。他似乎疏漏了什么,无法连成一段平直的线。

迈特罗,你在等我么?你的心也在为我而跳么?你能感受到我对你的心动么?

愁愁愁,乱乱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终于,他瞄过角落,觉得突起有些熟悉,于是拿起它细细观摩,它与黑暗融为一体,还带着浸泡过水的泥土,这就是那件公文包了。

可这真的是马修放在这里的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来不及多想,抓住提肩,诺克斯就往洞口赶,天已经完全漆黑一片,没有月光,厚重的阴云不断吞吐沉重的雨滴,打在脸上又痒又痛,听到洞口的踏水声,迈特罗举起手电筒,脸上漏出欣喜。

“你出来啦。”

“你怎么哭了?”诺克斯吃惊地问。

“别乱说,雨下太大了而已,我们走吧。”

诺克斯把公文包递给马修,小兔子打开细细检查,他打算帮人帮到底,把马修送回家,反正雨下这么大,他们算是暂时走不了了,真是天公不作美,好像有什么在阻碍他们离开这个小镇似的。

亮着黄灯的手电筒照着这个昏黑的雨夜,三道人影缓慢在树梢间穿行。迈特罗举起雨伞,左偏右移,咬紧牙遮住每个身影。灯光穿过雨幕,打在身旁少年结实的肌肉上,晶莹剔透,玲珑玄妙,手里提起两间行李箱,青筋随时暴起,雨花激流闯荡在脚底绽放,连带着青春的羞涩。

这时候诺克斯眼神划过迈特罗身上的相机,相机上带着新沾边的泥土,诺克斯心脏猛地颤抖了一下,一个不安的可能性在心底浮现,他深吸一口气,扭头问道:

“马修,我可以看看你的包吗?”

马修不解地把包递交过来,诺克斯把包翻面,双手轻轻划拉过包上的泥土,而它们此时已经变得干瘪。

泥土…是干的?他突然感觉这个夜里变得恐怖起来,短短一个小时,泥土就能从湿润变得干瘪,那么,湿润的泥土又是谁沾上的?这件公文包,为什么没被收走?那个黑暗的洞穴,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吗?或者说,那个人就在不远处悄悄眺望他们?

他现在明白了,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就是这个人鬼使神差的使他又来到这里,使他一步步走向悬索下的深渊,你是谁?不,我好像认识你,你就在我的身边,你睚眦必报,渴望着复仇,是么?你期待着一场与我的死斗,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是么?想到这他紧紧呼出一口气,不再那么紧绷。

“诺克斯?你还好吗?”迈特罗有些关心地问。

“我没事。”诺克斯努力让声音不是那么哆嗦,把包还给了马修。

接下来的一路,诺克斯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好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心口。

走到旅馆门口,就这样注视着马修开了门,和凯瑟琳夫妇拥抱一起,皆大欢喜,阖家喜乐。

“诺克斯。”迈特罗轻轻呼唤。

“嗯?阿黄?”诺克斯好像刚刚苏醒。

“我觉得你和小时候挺相似的。”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诺克斯盯着低自己一头的土猎,用认真的眼神。

“因为…你藏不住。”迈特罗想了想,刻不经心地说,“你的眼睛倒映起来五颜六色的,无论是悲伤、喜悦、同情、还是恐惧,而你撒谎的时候,就显得漏洞百出,可你想到什么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阿黄你看人真准,我心里有这么藏不住事吗?你又为什么观察我这么仔细?

“如果不想说就算了,大家都长大了,大人心里都有秘密的。”迈特罗挽起诺克斯的手,想要离开,却没拉动,于是抱着伞久久看着这个男孩。

雨水席卷过他的脸,原本柔和的毛发开始变得紧皱,迈特罗发现自己忽然读不懂这个大个子的表情了,他的眼睛好像激荡起淡淡的蓝色的水波,如维塔般清澈。

“迈特罗·黄,你愿意跟我再次远行吗?去验证一场可能?”街头上,诺克斯掀起雨伞,把头埋得很低。

“我…我愿意。”

诺克斯一愣,“即使刀山火海、狂风暴雨?即使九死一生、生死攸关?”

“我愿意。”

“你就不怕死吗?”

“活都活一块,死也一起死,没什么好说的。”

诺克斯突然笑起来,他拉起迈特罗的手,俯下身,用鼻子仔细嗅着气味,好像闻到了橘子的清香,然后闭上眼睛吻到了爪垫上。

“犬族的吻手礼,这样我们就算缔结联盟了,你说的对,我们同甘共死,谁也不抛弃,谁也不放弃。”

迈特罗觉得自己脸上开始发烫了,低着头看着男孩,仿佛在诉说来自万古前的誓言。

好像从前从前,也有一只小狗这样俯下身子,亲吻另一只小狗的爪垫,盛情邀请对方,小狗被赤裸裸的真诚感动了,战争时期,于是两人就一起杀到敌军的阵地,千军万马也抵抗不住,消息传开大家都很惊奇,可走到战场上才发现两人都死了,周围躺着上百具尸体,这就是吻手礼的由来。

童话大概是假的,可自己面前真有这样一只小狗。

“你发什么愣呢,快到我背上,我是你的骑士呀。”诺克斯的声音远远传来。

“哦哦。”迈特罗轻骑到诺克斯的背上。

雨伞倾斜的恰当刚好,罩住柄下的两人,诺克斯跑的飞快,每一步都激起巨大的浪花。感受到身下的颠簸,迈特罗突然觉得很梦幻,片刻后又觉得无比真实,朔风萧瑟,似乎吹走了头顶的阴霾。

“无伦你见到谁,都不要害怕,好吗?”脚下男孩说。

“我会的。”

“如果遇到关键的证据,你用相机记得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