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闯入取景框的影子
说起来,盐湖镇的冬天,总让我想起某个牌子老旧的冰箱。不是现在商店里那些线条流畅、通体雪白的漂亮家伙,而是我祖母家里那台——牌子是日立,颜色是那种沉闷的、介于牛油果绿和苔藓绿之间的颜色,像一段褪了色的记忆。你一打开门,冷气就毫不客气地扑面而来,甚至带着点压缩机油、熟过头的苹果和塑料搁架混合的、孤零零的气味。这股味道会钻进你鼻腔,让你觉得这台机器已经孤独地运行了很久很久,里面储存的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被时间遗忘的某种固执。
世界就是这么个大冰箱。而我,迈特罗·黄,不过是里面一颗忘了被吃掉的鸡蛋,贴着一张从中国漂洋过海、早已模糊不清的生产日期。
那天下午,我正缩在大学体育馆最高层看台的某个角落,感觉自己像一颗误入汤锅的方糖,四周是沸腾的人声。那声音并非单纯的喧哗,而是一种有实体、有重量的物理存在,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推搡、挤压着你。它从四面八方涌来,撞在冰冷的混凝土墙壁和巨大的玻璃上,再反弹回来,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反复激荡、叠加,最终汇聚成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低频的轰鸣。空气里混杂着热狗面包的甜腻、劣质啤酒的酸味、人群蒸腾出的汗气,以及冰面散发出的、干净到近乎虚无的寒气。这一切混合成一种奇特的鸡尾酒,灌进你的感官,让你微醺,也让你头痛。
校报的任务单轻飘飘地躺在我工装裤的口袋里,被体温捂得有些发软,像一张毫无分量的判决书。上面的要求很简单:为这场重要的校际冰球联赛拍摄一组照片,要求“富有动感与激情”。动感与激情。这两个词对我来说,就像高悬在天空上的月球的地理名词一样陌生。我只是个沉默的旁观者,一个被这股巨大的、纯粹的集体狂热排斥在外的异乡人。
我把那台LUKOJI相机贴在脸上。这是我出发来美国前,父亲从他书房那个塞满各种旧玩意的抽屉里翻出来的,硬塞给了我。那是个夏末的午后,蝉鸣声像永不磨损的磁带一样在空气里循环播放。父亲的书房里有一股旧书、雪茄和皮革混合的味道,他就在那样的味道里,把这台沉甸甸的相机放在我手上。他说:“这玩意儿比你的眼睛诚实。”这是他对我这次远行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土木工程师,一生中画过的图纸,大概可以铺满整个深圳。他喜欢在周末摆弄他的相机,却很少真正拍些什么。他只是反复地拆卸镜头,用小气吹掉看不见的灰尘,然后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一次次地按下快门,却不装胶卷。那清脆的“咔嚓”声,是他为数不多的、能被清晰记忆的声响。
所以,这台LUKOJI机身沉重,棱角已被岁月磨得圆滑,金属的触感冰冷而实在,像握着一块从河底捞上来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石头。它不是我的工具,更像是我与这个格格不入的世界之间唯一的翻译器,或是一面单向的玻璃。我躲在这块玻璃后面,世界便无法轻易地伤害到我。每一次转动对焦环,都能感觉到里面精密齿轮传来的、带着些许粘滞感的阻力;每一次扳动卷片扳手,那“咔哒”一声,都像在给时间这块老旧的钟表上紧发条。
取景框是个小小的、四方的洞口,我通过它窥视着这一切。在那个布满微小棱镜的磨砂对焦屏上,外界的喧嚣被过滤成无声的、二维的光影游戏。一切都模糊、快速、混乱得毫无意义。那些身影混合着冰刀铲起的、钻石粉末般的冰屑,以及观众席上挥舞的旗帜和因狂热而扭曲的面孔,像一杯被用力摇晃过的、色彩混杂的液体。我的意识也像一只被塞了纸条的漂流瓶,在这沸腾的声浪里无助地沉浮。我几乎就要放弃,盘算着回去随便交几张充满动感模糊的照片了事——那本身也算是一种真实,不是吗?一种关于混乱和无法聚焦的真实。
就在这时,他撞了进来。
不是走进,是撞进。像一颗子弹撞进一块柔软的黄油,干脆利落,不容分说,瞬间占据了取景框的正中心。我下意识地拧动对焦环,那些模糊的光斑和色块迅速向中心凝聚,最终,一个清晰的形象从混沌中浮现。
蓝色球衣,背号12。那蓝色很特别,像深海的颜色,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拒绝任何形式的反光。他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因为他的闯入而改变了物理参数,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运动轨迹似乎都有了参照系,喧嚣声也变成了水底传来的、模糊的嗡嗡声。他滑行的姿态很奇怪,不像在运动,更像在执行某种精准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几何学法则。他的每一次蹬冰,每一次挥杆,都省略了所有多余的铺垫,直奔目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炫耀,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像一只猫在午后无人的街道上,迈着优雅却又漠不关心的步子,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那颗小小的、黑色的橡胶冰球。
他像一个移动的黑洞,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吸了进去。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那声音轻得像幻觉,像一枚针尖落地的声音,瞬间就被巨大的声浪吞没了。但在我听来,在我的世界里,它却清晰得如同世界初开时的第一声龟裂。胶片记录下光线的那个瞬间,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仿佛我不是在拍照,而是在进行一次小小的盗窃,从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里,偷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极其微小的碎片,将它藏进了我那台冰冷、诚实的相机里。
中场休息的哨声像一把冰冷的刀,切开了沸腾的空气。他滑到场边,摘下头盔。汗水将他额前深灰色的头发浸得透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汗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像融化的冰。他没有和队友扎堆,没有参与那些用夸张肢体语言进行的战术复盘,只是一个人坐在长椅末端,像个被从句子里删掉的、多余的标点符号。他拿起水瓶,却没有立刻喝,只是握在手里,水珠凝结在他手套的皮革上,然后慢慢滑落。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看台高处某个空无一人的角落。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冷的钢铁支架和巨大的照明灯。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卷永远不会结束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电影。
就在那一瞬间,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我想那算不上笑容,真的算不上。更像肌肉的一次短暂痉挛,或者一阵风吹过水面留下的、转瞬即逝的涟漪。那抹弧度里没有任何喜悦的成分,只有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无意识的松弛,一种瞬间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卸防。
但我的手指比我的大脑更快。它有它自己的意志,一种猎食者般的本能。
“咔嚓。”
我猛地放下相机,心脏毫无道理地狂跳起来,撞得胸口发疼。脸颊一阵发烫,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当场捉住。我像个偷了别人梦境的小偷,一个最不专业的窃贼,在犯罪现场留下了清晰无比的快门声回响。
那天晚上,我逃离了食堂的喧闹,将自己关进那间被我改造成暗房的、狭小得可怜的浴室里。我用厚厚的黑布封住了门窗的缝隙,确保没有一丝光线可以溜进来。世界只剩下放大机投出的那片幽红色的、窥视般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柯达D-76显影液淡淡的硫味、停显液的醋酸味和定影液独特的化学甜味,这股熟悉的、像陈年往事一样的气味,总能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这里是我的避难所,一个隔绝了时间和空间的红色孤岛。在这里,我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留学生,而是一个炼金术士,一个可以掌控光影、让时间现形的魔法师。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相纸浸入显影盘中。看着影像慢慢浮现,像从一片混沌中打捞一具溺水的尸体,这个过程永远充满了某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先是模糊的轮廓,然后是清晰的线条。先是那宽阔的、穿着厚重护具的肩膀,然后是下颌绷紧的、汗湿的线条,接着是挺直的鼻梁……最后——是那抹几乎不存在的、被我侥幸劫掠回来的笑意。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显影盘里,被红色的光笼罩着。脆弱,不真实,仿佛随时会像烟一样散掉。我凝视着它,一遍又一遍,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每一个细节,仿佛在解读一份失落的古代密码。最终,定影完成。我用水流小心地冲洗净相片上的药液,然后用竹夹子将它夹起,挂在横贯浴室的细绳上。水珠顺着相纸边缘滴落,在红光下像无声的眼泪。
我关掉放大灯,打开普通的白炽灯。突然的光明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那张湿漉漉的照片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画面中的他,目光投向画面之外,投向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也无法理解的虚空。那抹极淡的笑意,在白光下显得更加微妙、更加引人探究,像一个藏在括号里的、无人能解的注脚。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对劲了。那声快门,像一枚钥匙,插进了一扇我从未留意过的、不知通往何处的门。而我,似乎已经不由自主地转动了它,再也无法回头。
遇见他,以及那段隐秘的时光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幽灵。一个带着相机的、只对特定波长有反应的幽灵。也可以说,我成了一名城市里的人类学家,研究对象只有一个。这并非出于什么明确的目的,更像一种无法戒除的瘾。就像有些人每天必须在固定的时间喝一杯特定的咖啡,或者在睡前必须读几页马尔克斯(G. G. Márquez)的小说一样,我需要做的,只是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固定的地点,观察。
我的生活被简化成一种奇怪的几何学,所有的线条都指向一个原点:诺克斯·阿斯卡隆。这是我后来从校报的体育版上查到的名字,在一篇关于校队战绩的、写得干巴巴的报道里。诺克斯,听起来像某种坚硬的矿石,敲上去会发出沉闷的回响,却敲不开。
我的日常变成了一场场沉默的田野调查。好吧,这听起来有点变态,我承认。但那种感觉更像是在追踪一只行踪不定、却又有着某种奇特规律的猫。你无法真正拥有它,甚至无法靠近,你只能远远地看着,猜测它的心思,记录它的轨迹。
周一下午,他有一节高级生物化学课,在D区那栋最老的红砖教学楼里。那栋楼的走廊里总是飘着一股旧书、灰尘和暖气管道里热水循环的混合气味,像一头温顺的史前巨兽的呼吸。我会提前十分钟到达,靠在二楼走廊正对楼梯口的暖气片旁,假装在读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关于尤金·史密斯(W. Eugene Smith)摄影理论的书。暖气片的热度透过毛衣烘烤着我的后背,与窗外灌入的寒气形成奇特的对抗。
他通常会准时出现,像一台精准的瑞士钟表。步伐很大,稳定,带着一种冰球运动员特有的、重心微沉的力量感。有时会有同学与他并肩而行,讨论着课堂内容。他会侧头倾听,偶尔点头,极少开口。他从不和人并肩走得太近,总保持着半步的距离,那距离像一道无形的、透明的墙,礼貌,却不容逾越。
周三上午,如果他没有训练,通常会出现在图书馆三楼西翼的期刊阅览区。那地方安静得像个标本室,连空气里的尘埃都懒得动弹,只有在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时,才能看到它们在光柱里无声地悬浮、舞蹈,像一场沉默的芭蕾。他总是坐在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巨大的、布满历届学生刻下痕迹的橡木长桌旁。
从我藏身于生物学期刊书架的缝隙(那里的书又厚又少人问津,是绝佳的藏身处)的窥视角度看过去,他的侧影被窗外的雪光勾勒得清晰无比。他会从那个看起来很重的帆布背包里拿出那台银色的索尼随身听,型号是WM-DD30,我后来特意去音像店看过,是当时音质相当不错的一款。他戴上那副标志性的、包裹着橙色海绵的耳机,按下播放键,磁带便开始发出细微的转动声。然后,世界就和他没关系了。
他要么看那些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格雷氏解剖学》,里面布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精细的人体解剖插图;要么,他会翻开那本磨旧了的、不知道是什么皮质封面的硬皮速写本,用铅笔或炭笔快速勾勒着什么。有时是窗外枯枝纠结的剪影,有时是远处落基山脉冷峻的轮廓,有时只是桌上一盏黄铜台灯的曲线。他的手很稳,那双在冰球场上能爆发出骇人力量的手,此刻握着纤细的炭笔,却轻柔而精准。
我总在想,他那小小的磁带里,到底灌录着什么样的音乐?是像The Smiths那样,用轻快的旋律唱着全世界最丧气的歌词?还是Joy Division,那种仿佛来自地窖深处的、冰冷的、充满绝望的后朋克?亦或是像Bill Evans或Miles Davis(Miles Dewey Davis III)那样的爵士乐,充满了即兴的、难以捉摸的、在沉默间隙里流淌的忧郁?我无法想象。他这个人,就像一只行踪不定的猫。你以为你摸清了它的路线,它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固定的地点,但你永远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它在那些你看不见的时间里,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远远地拍下这些瞬间。图书馆里的侧影,走廊里的背影,阳光落在他头发上的光斑。但这些照片,并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恰恰相反,它们让我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谜。我的镜头像个不怎么高明的锁匠,撬开了一把锁,却发现里面还有无数把形状更古怪的锁。这些影像碎片,非但没有让我更了解他,反而像万花筒里的彩色玻璃片,每一次转动,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令人困惑的图案。
这种跟踪行为让我感到一种隐秘的羞愧,却又无法停止。就像深夜里无法克制地想吃一碗加了太多辣椒的拉面,你知道那对胃不好,但那种渴望压倒了一切理智。
我的室友,一个叫Solitus的沙漠狼,则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宇宙里。他主修计算机,房间里总回荡着他那台米白色电脑主机持续的嗡嗡声,以及偶尔从点阵打印机里传出的、撕裂布匹般的噪音。他热爱羽毛球,房间墙上贴着Peter Gade的海报。他认为全世界的事情都可以用逻辑和算法解决。
那天晚上,他打完球回来,带着一身汗水和健身房的气息,把我堵在房间里。他一边晃着一罐冰可乐,一边用他那种“看我来戳穿你”的眼神看着我。
“嘿,黄,说真的,”他拉开易拉罐,发出嘶的一声,喝了一大口,“你最近什么情况?天天像个梦游症患者,回来就钻进你的‘小黑屋’(他指了指我的暗房),鼓捣半天。交女朋友了?不像。遇到麻烦了?也不像。”
我正蜷在椅子上,用镜头布擦拭着LUKOJI冰凉的机身。我指了指书桌上那张诺克斯的照片,那张被我放得最大、也最珍视的,有着转瞬即逝笑意的照片,含糊地说:“校报任务。”
“校报任务?”他凑过来看了看那张照片,夸张地挑了挑眉,“得了吧,任务需要你对着一张男人的照片发呆吗?让我猜猜……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冰山王子’,诺克斯·阿斯卡隆?”他看着照片,又看看我,“眼光可以啊兄弟,直接挑战地狱难度。那家伙,我跟他一起上过一节通识课,整个学期没听他说过三句话。整个一移动的深井,还是没盖子的那种,谁靠近谁掉进去。你啥时候好这口了?”
呵,另一个星球的生物,移动的深井。这些比喻倒还算贴切。一种莫名的、想要反驳的冲动涌上来,但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该如何解释冰场边那个瞬间?如何解释我镜头里那些复杂的碎片?在Solitus那由羽毛球、代码和简单逻辑构成的世界里,这恐怕比解释量子力学还难。
“我……只是觉得他很有……嗯……戏剧性。”我最终干巴巴地解释。
Solitus看了我几秒,忽然收起玩笑的表情,耸了耸肩:“好吧,艺术家的事儿我不懂。不过,黄,听我一句,那种人,看看就得了。感觉跟我们不是一个星球的。你这么……嗯……安静,别凑上去自找没趣。”
他的话像一句朴素的忠告,让我心里微微一沉。不是一个星球的。这句话,在我接下来的跟踪中,不断地回响在我脑海里。
然后,事情就以一种毫无道理的方式,发生了转折。就像你在听一张很棒的爵士乐黑胶唱片,听到一半,针头突然跳到了另一首完全不相干的乡村歌曲上,让你措手不及,却又不得不听下去。
学生活动中心的公告栏,那地方像城市的一面旧墙,永远被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海报和通知覆盖着。社团招新、乐队演出、二手书交易……就在那片信息的丛林里,一张新贴上去的、用激光打印机印出来的、显得格格不入的“校园剪影”摄影大赛海报,像一张被命运之神随意甩出的纸牌,突兀地、却又精准地落入了我的视线。
奖品是双人往返落雪镇的机票,去看北极光。北极光。这词听起来就像“世界末日”或“永恒的爱”一样,遥远得不像是真的,像某个科幻小说里的设定,或者村上·龙(Murakami Ryu)小说里的场景。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海报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为了鼓励跨界合作,参赛者将被随机分组。在那长得像死亡名单一样的、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分组表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像墓碑。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找到了。然后,我看到了旁边的那个。
迈特罗·黄(新闻与传播学院)——诺克斯·阿斯卡隆(摄影艺术学院)
我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了。周围学生的谈笑声、脚步声、远处传来的摇滚乐——全部褪去,世界变成了一片真空。这太荒谬了。这比荒谬更荒谬。就像有人告诉你,你的下一个舞伴是一只企鹅,而且你必须和它跳一曲关于存在主义的探戈。
我去找了大赛的发起人,艺术系的尼恩先生。一个总在给办公室里那些快要英勇就义的盆栽浇水的老头,笑起来像只洞悉一切的、晒着太阳的猫。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奇怪的东西:一块巨大的、闪着紫色光芒的紫水晶簇,被他用来压着一叠论文;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头骨,被放在书架顶上;还有一堆看起来永远不会有人去读的、关于古代洞穴壁画的书。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旧纸张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尼恩先生,”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和诺克斯?”
他正用一个精致的小喷壶给一盆看起来快要放弃生命的蕨类植物喷水,闻言直起身,扶了扶滑到鼻尖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我的骨头,能直接看到我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秘密。“是的,迈特罗。”他说,语气平缓得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定的、毋庸置疑的事实,“你的照片,我看过你提交给校报的一些。像显微镜下的雪花,精美,脆弱,有一种抽离的美感,令人屏息,但……”他微微摇头,“……缺少一点温度。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胸前挂着的LUKOJI上。“而那个孩子,”他指的是诺克斯,“他像一团被厚冰包裹的火焰。那冰壳太厚,太坚硬,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他本身就是冰冷的。但他不是。他需要一点外力的碰撞,一点裂缝,让里面的光透出来,也让外面的光……照进去。”
“可我们……甚至没说过话。这太……奇怪了。”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这不正是合作最迷人的起点吗?”尼恩先生的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洞察一切的弧度,“最伟大的对话,往往始于沉默的碰撞。最动人的画面,常常诞生于看似不兼容的元素的并置。别怕,孩子。”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一股他身上特有的气味,“命运递过来的钥匙,形状有时会有点扎手。但门后的风景,或许会彻底重塑你的镜头,也重塑你。”
钥匙。门。我低头看着手里冰冷的LUKOJI。我真的要用它,去推开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门吗?还是说,我早就已经站在了门口,只是假装没有看见那把已经插在锁孔里的、形状古怪的钥匙而已。
光栅之下,他那本摊开的速写本
命运递过来的钥匙,形状果然有些扎手。
那张写着我和诺克斯名字的分组名单,像一张无法退票的、通往未知目的地的车票,躺在公告栏上。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我该怎么做?走到他面前,像一个正常的学生那样,伸出手说:“嗨,我是迈特罗,你的摄影比赛搭档”?这场景在我脑子里预演了不下五十次,每一次都以尴尬的、无法收场的沉默告终。我的舌头会打结,手心会冒汗,而他大概只会用那双翠绿色的、不起波澜的眼睛看着我,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最终,是命运,或者说,是尼恩先生那只无形的手,替我拨动了指针。一张小小的、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便条,被塞进了我宿舍的门缝里。上面只有一行字,简洁得像电报:
“周四,下午三点。学生活动中心,302会议室。——N.A.”
N.A.诺克斯·阿斯卡隆。
于是,在那个周四下午,我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一步步走上学生活动中心那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三楼的走廊很僻静,铺着褪色的暗红色地毯,吸收了大部分声音。空气里有一股旧地毯、地板蜡和某种清洁剂混合的味道。302会议室的门是深色的橡木门,门牌是黄铜的,上面有氧化的痕迹。我能感觉到自己衬衫下的皮肤在微微出汗,心脏在肋骨下沉重而缓慢地跳动,像一台老旧的柴油发动机。
我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里有尘埃的味道。然后,我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有一股被遗忘的味道,是旧木头、积尘和不再被期待的空气混合的味道。窗户很大,但被老旧的百叶窗遮着,阳光被切割成一道道锐利的、明暗相间的光栅,投射在中间那张巨大的会议桌和对面的墙壁上,像一排钢琴的琴键,无声地演奏着一曲关于时间和静默的乐章。房间里的灰尘在那些光柱里缓缓浮动,像一群迷路的、微小的幽灵。
他已经在了。
背对着门口,坐在靠窗的那张椅子上。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完美地勾勒出他宽阔而结实的肩背线条,沉默而硬朗,像落基山脉某个常年被风雪剥蚀、棱角分明的山脊。他面前的长桌上,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咖啡,白色的蒸汽在光栅中袅袅上升,模糊了他一部分侧脸的轮廓,增添了几分不真实感。
整个房间安静得能听到暖气管道里水流通过的微弱声响,以及我自己过于响亮的心跳。
他闻声转过头来。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或者说习惯性的沉稳。灰黑色的发梢似乎比在冰场上时更柔软一些,额前有几缕随意地垂落。他的目光转向我,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比我在任何距离外想象的都要清晰、都要冷——望了过来。依旧是冰封湖面般的平静无澜,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没有基本的礼貌性的好奇。仿佛我的出现,只是日程表上一个早已注定的、无需额外关注的项目。
“迈特罗?”他开口。声音比隔着冰场和人群听到的更加低沉,带着清晰的胸腔共鸣,像从很深的山谷里传来的回响,稳定却疏离。
仅仅是一个名字,被他用这种平静无波的语调念出来,就让我心头猛地一颤。我努力维持着镇定,避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片被风扯离枝头的枯叶。
“我是。”我的声音出口,比我想象的要细弱飘忽一些,但我尽力让它保持平稳,“诺克斯?”
他微微颔首,算是确认,然后目光示意了一下他对面的空椅子。“坐。”
我依言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木质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将帆布背包放在脚边,把那台沉重的LUKOJI下意识地抱在怀里,像一个寻求安全感的护身符。
沉默。
巨大的、如同有实质般的沉默,如同不断拉长、堆积的胶片,迅速在我们之间蔓延、堆积,几乎要填满整个房间。我们各自守着自己沉默的堡垒,像两座隔海相望的冰山,都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信号,一个能打破这僵局的、不可能的契机。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心在冒汗,黏住了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我垂下目光,盯着桌面上那些明暗相间的光栅,徒劳地数着它们的数量。十一道光,十二片阴影。毫无意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我该说点什么?从比赛开始?从自我介绍开始?还是直接讨论策划案?各种开场白在我脑子里翻滚,却又一个个被我自己否决掉,显得无比蠢笨和突兀。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准备硬着头皮开口时——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举动。
他把他腿上那本我早已熟悉的、封面已经磨出毛边的硬皮速写本,轻轻地、越过那道光影的界河,推到了我的面前。动作很慢,很平稳,仿佛那不是一本速写本,而是一份重要的、需要被审慎对待的文件。
我迟疑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平静,似乎在等待。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开启一个潘多拉魔盒,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封面。
牛皮纸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我的指尖,带来一种奇异的实在感。
映入眼帘的,不是我想象中的医学解剖图或者冰球战术草图。
是铅笔的线条,或轻或重,或急促或舒缓,在米白色的纸页上流动、呼吸。是图书馆哥特式的尖顶拱窗,线条精准,透视完美,光影被处理得极其细腻,连玻璃上的尘埃都仿佛可见。是落基山脉远处冷峻的雪线,用简单的排线就勾勒出了山体的磅礴与距离感。是训练场上队友们模糊却充满张力的动态速写,捕捉了运动中瞬间的力与美。是一位在书架间凝神伫立的老教授,布满沟壑的侧脸充满了故事感,眼神深邃。甚至有一只蜷缩在暖气片旁打盹的虎斑猫,毛茸茸的慵懒姿态被描绘得栩栩如生。
每一幅画都带着一种冷静的观察力和惊人的技巧,不仅仅是复制现实,更注入了一种独特的、沉默的视角。他看到的,似乎永远是事物的本质,是光影之下的结构与孤独。我一页页地翻看着,心中的震惊如同涟漪般一圈圈扩大。这完全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这不是一个只懂得力量和速度的运动员,更不是一个乏味的摄影学生。这是一个拥有敏锐双眼和细腻内心的观察者,一个用画笔思考的人。
翻到最后一页,我的呼吸骤然停滞,手指僵在了纸页的边缘。
纸上是一个背影。
一个略显瘦削的、穿着深黄色夹克和工装裤的背影。那人正微微佝偻着腰,双手举着一台老式相机,镜头对准远方枯枝切割的天空,姿态专注而安静。背景是空旷的、覆着薄雪的操场边缘,远处是模糊的灰色建筑。
那是我。
几天前,我确实站在那个位置,试图捕捉冬日枯枝与天空的抽象构图。我甚至记得那天风很大,吹得我脸颊生疼。
心跳如失控的马达,疯狂地撞击着我的胸腔,声音大得我怀疑他都能听见。血液猛地涌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灼热感。画中的那个背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像一个平行宇宙里的镜像,被一双我从未察觉的眼睛,如此精准地、沉默地捕捉了下来。
他也在观察我。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预设和恐慌。我不是唯一的观察者。在我试图用镜头窥探他的世界时,他也用他的画笔,将我的身影纳入了他的视野。我们像两个在黑暗森林里互相追踪的猎人,却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猎人。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我,那双翠绿色的冰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一粒微小却足够清晰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漾开一圈我无法立刻解读的、复杂的涟漪。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探究,一丝……了然?
他没有说话,没有解释,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在我震惊的目光中,缓缓地将速写本收了回去,合上,放在一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揭示,只是随手分享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份我带来的、边缘已经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柔软的策划案打印稿,推过桌面,推到我的面前。纸张摩擦桌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开始吧。”他说,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我怔怔地看着他,窗外清冷的光线勾勒出他下颌硬朗而清晰的线条。那个存在于我胶片和想象中、被我远观、被我追踪的人,此刻就真实地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和我共享着同一份策划案上的铅字,呼吸着同一片空气,甚至……共享着一个关于“相互观察”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无形的墙,在清晨冰冷的光线和这沉默却惊心动魄的对视中,似乎悄然崩裂开第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缝隙。
光,似乎真的能照进去。而里面,或许也真的有火焰。
在暗房里,我偷来一场谁的梦
真正打破什么的,是在我的暗房里。
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绒布,细密的雪粒已经开始无声地飘落。我们原定的拍摄计划,是去艺术系馆的天台拍摄一些雪中校园的俯瞰镜头。但刚走到半路,雪势骤然加大,雪花大得像飞舞的鹅毛,狂风卷着雪沫,能见度急剧下降。整个世界都被裹进了一片白色的静默之中。
我们被困住了,进退两难。在他那标志性的沉默中,我鬼使神差地提议:“有个地方……很安静。绝对没有人打扰。”
他挑了挑眉,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暗房。”我说,“我公寓楼地下室的暗房。我租下来的。”
我以为他会拒绝,会觉得这个提议唐突或者怪异。但他只是看了我两秒,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兴趣,然后点了点头:“请带路。”
于是,我们调转方向,顶着愈演愈烈的风雪,朝着我租住的公寓楼走去。一路上沉默无言,只有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和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公寓楼的地下室有一股所有地下室共有的、混合着灰尘、潮湿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走廊灯光昏暗,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我掏出钥匙,打开最里面那扇漆成深绿色的铁门。
“就是这里。”我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摸索着打开入口处那盏功率极低的红色安全灯。
幽微的、如同某种生物呼吸般的红光瞬间亮起,勉强照亮了这个小而拥挤的空间。这里是我的小小王国,一个完全由我掌控的、隔绝了外界一切光线与喧嚣的孤岛。放大机像一头沉默的金属怪兽蹲在角落,三个显影盘像三个等待献祭的白色方碟,墙上横贯的细绳上夹着几张我之前冲洗的、已经干透了的测试样张,在红光下像几只被钉住的蝴蝶标本。
他跟着走了进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门口的空间。他站在那儿,微微环顾四周。红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陰影,让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更加立体,甚至有些神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点……乱。”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堆放着各种药水瓶、相纸盒和晾挂着的底片的工作台。
“很好。”他却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但似乎并没有不适。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放大机、显影盘,然后落在那几张样张上。“这就是你‘窃取’影像的地方?”他忽然问,用了那个我曾在内心用来形容自己行为的词。
我的脸颊在红光照耀下微微发烫,幸好他看不见。“……嗯。算是吧。”
我需要做点什么来缓解这密闭空间里逐渐升腾的、令人心慌的暧昧张力。于是我说:“我想先把今天下午拍了一半的胶卷冲了,可以吗?很快。”
他点了点头,无声地表示同意,然后靠在对面的桌沿上,双臂环抱,安静地看着我准备。
我在红光下熟练地操作着:剪断胶片片头,撬开胶卷暗盒,将胶片卷入显影罐的片芯。整个过程必须在全黑中进行,凭的是纯粹的触觉记忆。我深吸一口气,对他说了声:“要全黑了。”然后,关掉了那盏唯一的安全灯。
瞬间,绝对的、彻底的黑暗降临了。
那不是闭上眼睛的黑暗,而是那种浓稠的、吞噬一切的、失去了所有视觉参照物的虚无。仿佛沉入了没有一丝光线的、绝对零度的深海。耳边只剩下自己骤然放大的呼吸声,以及他平稳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在这样的黑暗里,听觉和嗅觉变得异常敏锐。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室外寒冷空气、羊毛织物,以及极淡的、可能是冰球装备留下的皮革与汗水的气息,还有一种他身上自带的、像雪后松林般的清冽味道。这味道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变得格外清晰,几乎将我包围。
“这感觉……”他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低沉,沙哑,仿佛因为失去了视觉的干扰而变得更加清晰和贴近,带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沉思的质地,“……很奇怪。像回到最初。在母体里,或者……在深海里。”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显影罐的盖子。“嗯,你说什么?”我轻声问,声音在黑暗中也显得格外清晰。
“黑暗,”他简单地说,声音很近,我几乎能感觉到声波的震动,“所有颜色都被剥夺了,只剩下纯粹的黑。所有的形状也消失了。所有的声音……好像也变了质感。”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感知,“像回到最初的、什么都还没有被定义的状态。”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从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而且是在描述这样一种……近乎哲学性的感受。我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显影液倒入罐中,开始计时,然后有节奏地、缓慢地摇晃着显影罐。药水在罐内晃动的声响,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成为一种有节奏的、催眠般的声音。
“你不害怕吗?”我问,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氛围。
“不,”他很快地回答,语气中甚至带着诧异,仿佛我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黑暗……很安全。”
“安全?”我下意识地重复,对这个形容词感到意外。黑暗通常与未知和恐惧联系在一起。
“嗯,”他低声应道,声音在黑暗中似乎更近了些,“所有伪装都可以卸下来。不需要表情,不需要姿态,不需要……成为任何人期待的样子。只是存在。”
我愣住了,停下了摇晃显影罐的动作,下意识地转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这是在……向我袒露内心的一角吗?那个在冰场上被无数目光注视的、在课堂上被期待回答问题的、在别人眼中是“冰山王子”的诺克斯,在这里,在绝对的黑暗里,他说,很安全。
“那你呢?”他反问,声音低沉而直接,“你害怕吗?”
“我……”我轻轻吸了口气,思考着如何表达那种复杂的感受,“我不害怕黑暗本身。在黑暗中,我反而觉得……很清醒。我害怕的是……光。”
“光?”他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
“嗯,”我组织着语言,试图说清楚那种模糊的感觉,“有时候,光线太强,太直接,会让人看不清事物真实的轮廓,只会看到刺眼的反光和巨大的阴影。就像……就像在冰场上,所有的灯光都打在你身上,所有人都看着你,但那种注视,反而可能是一种遮蔽,让人看不到冰面之下的东西,或者……笑容背后的东西。”我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有时候,只有在足够幽微的光线下,或者像现在这样的黑暗里,一些细微的、真实的东西,才会慢慢显现出来。”
我说完了,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对自己都很少如此清晰地剖析。
黑暗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显影液在罐中轻轻晃动的声响,以及我们两人交织的呼吸声。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无法猜测他对我这番话的反应。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开始后悔自己的坦诚时,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又近了一些。非常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身体辐射过来的微弱热量。
然后,他伸出手——我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只手带起的微小的空气流动——非常轻地、几乎只是幻觉般地,碰了一下我握着显影罐的手背。那一触,短暂得像个错觉,却带着一缕温度,与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形成鲜明对比。我的皮肤像被轻微地烫了一下,手指几乎要痉挛。那温度瞬间穿透了我的神经末梢,直抵心脏,让它在原地猛地缩紧,然后又疯狂地鼓动起来。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慌乱地继续摇晃显影罐,掩饰着内心的震荡。幸好,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再也没有说话。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我身边,沉默地陪伴着,直到我将显影液倒出,注入停显液,然后是定影液。每一个步骤,他都在黑暗中安静地存在着,像一个沉默的共犯,分享着这个窃取影像的秘密仪式。
最后,我打开水龙头,用缓慢的水流冲洗胶片。做完这一切,我才摸索着重新打开了那盏红色的安全灯。
幽微的光芒再次亮起,像舞台幕布重新拉开。我下意识地看向他。
他依旧靠在桌沿,姿势似乎没什么变化。红色的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翠绿的眼睛在红光下显得更深邃,更柔和,少了平日里的冰冷,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像是重新评估的意味。他正看着我,目光不再是那种穿透性的审视,而更像是一种……安静的观察。
我们的目光在红色的、充满化学气味的空气中相遇,交织。谁都没有立刻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刚刚共同经历过某种私密仪式后的默契与张力。
我率先败下阵来,低下头,假装去检查显影罐里的胶片。“好了。”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但似乎……少了几分冰冷。
我们从那个红色的小世界走出来,回到楼道里冰冷而明亮的白光下,像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时空穿越,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昏暗的地下室走廊里,脚步声回荡,谁都没有说话。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裂缝,似乎又扩大了一些。光,照进去了些许。而我在那绝对的黑暗和短暂的手指触碰中,似乎真的……触摸到了那冰壳之下,极其微弱的、属于真实的诺克斯的温度。
一帧沉默的回响
那次在302会议室的沉默交锋之后,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奇怪的、心照不宣的合作关系。我们开始定期见面,讨论那些关于光影、构图和“捕捉校园生活中的决定性瞬间”之类的、听起来一本正经的话题。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依旧是沉默的。我们会在图书馆那巨大的、哥特式的穹顶之下,隔着一张长桌相对而坐,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会翻阅那些厚重的医学图谱,或者在他的速写本上涂画,而我则会假装阅读布列松(Cartier-Bresson)的摄影文集,实际上却在用余光观察他握笔的姿态,或是阳光在他发梢上投下的、细微的光斑。
那是一种如同在水下进行的交流,没有语言,只有姿态和存在本身。
一个周二的下午,天空难得地放晴,虽然气温依旧很低,但阳光慷慨地洒落,将积雪映照得闪闪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刚刚结束在法学院拱廊下的拍摄,那里古典的石柱在低斜的冬日阳光下投下长长的、戏剧性的阴影。
“嘿,”我一边将镜头盖拧上,一边状似随意地提议,“你想去看看……嗯……别人是怎么处理光和影的吗?”
他正将速写本塞回那个看起来能装下全世界的帆布背包,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盐湖镇艺术博物馆,”我解释道,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只是出于学术参考的目的,而不是一次……嗯,不是一次“约会”。“今天好像有一个‘光与情绪’的小型特展,还有一些古典油画和现代摄影的常设展。或许……能给我们一点灵感?”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自认为很高明的话,“而且博物馆里……很安静。”
最后那句话似乎打动了他。他沉吟了几秒,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透明,然后点了点头:“可以。”
我们没有回图书馆或者学生中心,而是径直走向校园边缘的车站,坐上了通往市区的公交车。公交车座位是暗红色的乙烯基材质,坐上去冰凉而坚硬。车窗上总有一层模糊的雾气,我用手指在上面画着无意义的线条。车厢里摇摇晃晃,空气中混合着柴油、融化的雪水和不知谁的廉价香水的味道。我们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点距离,各自看着窗外掠过的、单调的冬日街景。他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墙壁,而更像是一片共享的、无需言语填充的留白。
盐湖镇艺术博物馆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宏伟而安静。高大的石柱,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好闻的、混合着旧木头、蜂蜡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人不多,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被一种庄重的寂静所吸收,又被高高的穹顶反射回来,形成一种奇特的回响。
我们穿梭在各个展厅之间,从古典主义那些描绘圣经故事的、充满了戏剧性光影和虔诚人物的写实油画,到印象派那些试图捕捉瞬间光色变化的、模糊而充满活力的风景画,再到现代主义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抽象表达。他依旧沉默,但这一次,他的沉默不再是那种拒人千里的屏障,而更像是一种极度专注的沉浸。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幅作品,观察着笔触,分析着构图,揣摩着光线运用的精妙之处。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种我之前未曾见过的、纯粹的探究与专注,那是一种智力上的活跃,而非情感上的封闭。
他在一幅卡拉瓦乔(Caravaggio)的画前停留很久,那幅画里,黑暗占据了绝大部分画面,只有一束强烈的光从侧面打在主角痛苦的脸上。然后他会移动几步,换个角度继续看,似乎在计算那束光的来源和角度。有时他会极轻地摇摇头,有时则会微微颔首,似乎在与几百年前的大师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我则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时而看他,时而看画,试图通过他的目光去理解他眼中的世界。
我们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展厅,这里陈列着一些20世纪的美国绘画。然后,他停在了一幅画前,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是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的《夜鹰》(Night hawks)。
那幅画我曾在书上看过无数次,但亲眼见到原作的冲击力依然无可比拟。画中那间通宵营业的咖啡馆,像一艘发光的、被抽离了时间的岛屿,漂浮在城市深夜的黑暗海洋中。荧光灯刺眼而冷漠的光线,将咖啡馆内部照得如同舞台,却又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疏离感。三个顾客和一个店员,彼此距离如此之近,却又仿佛被无形的玻璃墙隔开,每个人都深陷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目光都回避着彼此。画中没有一扇清晰的门,那光亮的、温暖的(或许只是看起来温暖)空间,成了一个无法逃离的、美丽的陷阱。
诺克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觉得腿有些酸了,久到展厅里唯一的一位保安都朝我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然后,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又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展厅里,直接钻入我的耳膜。
“你看这幅画,迈特罗。”
他没有看我,依旧看着画,目光仿佛被吸入了那个永夜的空间。
“这三个人,”他继续说,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分析性的冷静,却又透着难以忽视的……共鸣?“他们距离如此之近,就坐在彼此旁边,却又如此……遥远。每个人都困在自己那一小块光里,被吧台那道光滑、冰冷的曲线隔开。谁也走不出去,谁也触碰不到谁。”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空气中勾勒着画中那弯曲的吧台轮廓,那个将人物彼此隔开却又置于同一空间的冰冷流畅的线条。
“霍珀……”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精准的表达,“他不是用线条,也不是用色彩……他是用光线,画出了他们的孤独。这种光……它不温暖,不清澈,它只是……存在。像一种判决,照亮了所有无法填补的空隙,也定义了那些空隙。”
我站在他身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看着他被展厅微弱光线勾勒出的侧脸,那紧绷的下颌线,那专注得近乎痛楚的眼神。他不仅仅是在评论一幅画。他是在描述它。他在那幅画里,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他所在的世界。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仅仅是性格的冷热差异,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关于生命底色的共鸣与认知。他理解那种被光孤立的感受,因为他或许就常年生活在那种感受里。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了胸前的LUKOJI。我没有对准那幅画,而是对准了他。我想要记录下这个瞬间——他站在那幅描绘着永恒孤独的画作前,自身也仿佛成为画中一部分的瞬间。他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脆弱,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沉思的忧郁笼罩着他。
取景框里的画面完美得令人心碎。我轻轻调整焦距,指尖微颤,然后按下了快门。
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展厅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像一声清脆的骨裂。
他闻声,猛地转过头。
他没有生气,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我的镜头,那双翠绿的眼睛在博物馆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比往常更亮,更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方才沉浸画中的余韵,有被突然拉回现实的恍惚,还有一种……直白的、毫不回避的审视。
我们就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相机这个冰冷的媒介,对视着。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然后,他开口了。问题像一枚经过精确校准的、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直刺过来,精准地命中了我的心脏最深处、连我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角落。
“那你呢?”他问,声音平稳,却带着千斤的重量,“你一直在拍我。用你的镜头,追逐我,捕捉我,解读我。”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依旧锁定了我,透过镜头,仿佛直接看到了我瞳孔深处的慌乱。
“你有没有想过,”他缓缓地、清晰地问道,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在我的神经上,“你镜头里的那个我……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只是你想象中的、你希望看到的那个影子?”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举着相机的手臂变得酸软无力。快门声带来的那点可怜的勇气瞬间消散殆尽。这个问题太尖锐,太直接,太致命。它剥开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外壳,将我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私心暴露无遗。
是的,我有没有想过?我追逐的,究竟是诺克斯·阿斯卡隆本人,还是我依据那个冰场边的微笑、那些图书馆的侧影、那些训练场上的速写,所构建出来的一个符合我内心渴望的、浪漫化的幻影?我试图用镜头去触碰他的真实,但会不会,我只是在用自己的想象,给他套上了另一层更精致的枷锁?我的观察,究竟是一种理解的尝试,还是一种自私的定义?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相机变得沉重无比,我几乎要握不住它。
巨大的羞愧和一种被看穿的无地自容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放下了相机,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指控我的罪证。目光狼狈地垂落,盯着脚下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面模糊地倒映着展厅惨白的灯光和我们两人僵立的身影。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默契的静谧,而是充满了无处遁形的拷问和令人窒息的尴尬。
我听见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几秒钟后,我听到他转身的细微声响,听到他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平稳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展厅的出口。他没有等我。
我依旧低着头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混乱地跳动着。霍珀画中那冷冰冰的光线,仿佛穿透了画布,照射在我身上,让我无所遁形。他触碰到了我灵魂的边缘,用一个关于真实与虚幻的问题,而我,溃不成军。
艺术不再是我们之间安全的、学术的桥梁,它变成了一面镜子,残酷地映照出我潜藏的欲望,和他洞悉一切的冷静。我们的合作,似乎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触及了那坚硬冰壳之下,汹涌而危险的暗流。
听见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声音与温度
诺克斯那个关于“真实与虚幻”的问题,像一个幽灵,日夜在我脑海里盘旋。它拷问着我的动机,我的视线,我镜头下的每一个像素。我开始审视那些被我视若珍宝的照片。那张在冰场边拍下的、有着转瞬即逝笑意的照片,此刻看起来也充满了可疑的成分。那真的是一种松弛吗?还是仅仅是肌肉疲劳?或者,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读,是我为这个故事强加的、一个充满诗意的开头?
我陷入了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我拍下的每一张照片,都变得不再可信。我开始害怕举起相机,害怕我的镜头会再次撒谎。我们依旧见面,依旧为了比赛项目工作,但某种东西悄然改变了。对话变得更加微妙,也更加艰难。我变得小心翼翼,而他,则恢复了最初那种更深、更冷的沉默,仿佛在博物馆里那个短暂地敞开了一丝缝隙的他,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我们之间的距离,被那个问题无限拉大。
为了找到答案,或者说,为了惩罚自己,我做了一个决定。我需要去看一看,那个完全不属于我的、他所在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我的镜头、没有我的想象、没有我的解读存在的世界。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盐湖镇大学狼獾队有一场主场的联盟重要比赛。我没有告诉他,偷偷在网上——不,那个年代还没有网络——我是通过校园售票窗口,像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一样,排了半小时队,买了一张票。我混在人声鼎沸的人群中,通过检票口,走进了体育馆。
气氛与之前校报任务时完全不同。这里的喧嚣更加狂热,更加投入。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热狗和啤酒的味道,混合着冰面的冷气和人群散发的热浪。我被裹挟在穿着蓝色应援服、脸上画着油彩的学生中间,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一个格格不入的、穿着灰色外套的幽灵。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却能清晰地俯瞰整个冰场。
这一次,我没有带相机。我的父亲说,相机比眼睛诚实。但此刻,我需要用我自己这双不诚实的、充满了偏见的眼睛,去看一看真实。
他出场时,观众的欢呼声达到了一个高潮,声浪几乎要掀翻体育馆的屋顶。他依旧是那个蓝色的12号,像一道冷硬的闪电,在冰面上划出凌厉的轨迹。
比赛激烈得令人窒息。碰撞,高速滑行,激烈的争抢,球杆撞击的脆响,冰刀摩擦冰面发出的尖锐嘶鸣。诺克斯在其中穿梭,像一头沉默而高效的猎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感和目的性,与队友的配合默契无间。他不再是我镜头里那个安静的、沉思的、孤独的艺术家,他是一个战士,一个纯粹的、为胜利而战的运动员。
然后,他进球了。
那是一个极其漂亮的突破,他像一阵风一样绕过了两名防守队员,用一个假动作骗过守门员,将球从一个刁钻的角度送入了球门。
整个体育馆几乎要炸开。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跳了起来,疯狂地尖叫、拥抱、挥舞着手臂。而我,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座被声音的洪水包围的孤岛。
冰场上,他的队友们兴奋地冲上来,将他簇拥在中间,用力地拥抱他,撞击他的护具,揉乱他的头发。
然后,我看到了。
他大笑着,仰起头,汗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完全放松的、肆意而张扬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如此真实,充满了属于团队、属于胜利的纯粹快乐。那不是我镜头里那抹转瞬即逝的、带着疲惫和私密感的涟漪,而是一轮真正的、光芒四射的太阳。
中场休息时,他没有再独自坐在角落。他和队友们围在一起,听教练布置战术,大声地交流着,互相捶打着肩膀,那笑容一直挂在他的脸上,从未消失。
我坐在高高的看台上,隔着沸腾的人群,望着下面那个被簇拥着的、笑容灿烂的诺克斯,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有一个完整而热烈的世界,一个由兄弟、汗水、荣誉和共同目标构筑的世界。那个世界如此鲜活,如此强大。在我面前,他是沉默的、疏离的、偶尔才会流露出一丝疲惫或深思的艺术家。而在这里,他才是鲜活的、肆意的、属于团队的核心。
我以为我通过镜头窥见了他的一些碎片,拼凑出了一个接近真实的他。但现在我才发现,我看到的,或许真的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微不足道的一角。水下的部分,更加庞大,更加复杂,更加……与我无关。他不是一座需要被温暖的冰山,他本身就是一座活跃的火山,只是将他炽热的岩浆,全部倾注在了这片冰场之上。而我,那个拿着相机的、自以为是的观察者,不过是他世界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从未被察觉的幽灵。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失落感席卷而来。他像一块巨大的、无法融化的冰山,而我,只是一艘试图靠近的小船,永远无法触及那水下深邃的、庞大的主体。我无法抵达那里,我也不属于那里。
比赛还在继续,欢呼声震耳欲聋。但我却感觉周身冰冷。我提前离开了体育馆,将那份喧嚣和那个笑容灿烂的诺克斯,彻底关在了身后。走在寒冷的夜风里,我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风雪里的炭笔素描
回到宿舍,Solitus正在和他的那台米白色电脑较劲,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绿色代码。他房间的音响里放着U2的歌,Bono正在高亢地唱着《IS 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这首歌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我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自己扔在床上。体育馆的喧嚣声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那个笑容灿烂的诺克斯,像鬼影一样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所以为的“理解”,原来只是一种自私的占有欲和怯懦的退缩。
第二天上午,我几乎没有思考,直接走向了尼恩先生的办公室。我需要一个出口,我需要终止这场越来越让我感到痛苦和迷失的“合作”。
尼恩先生依旧在那间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这次他正对着一块看起来像是某种矿石的标本写着什么。看到我脸色苍白、眼眶微红地冲进来,他放下了笔。
“尼恩先生,”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想再和诺克斯合作了。我请求退出比赛,或者……请您给我换一个搭档。”
尼恩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那双透过金丝边眼镜的眼睛,依旧锐利而洞悉一切。他放下手中的标本,推了推眼镜,然后拿起旁边那个精致的小喷壶,给窗台上一盆看起来快要英勇就义的文竹喷了喷水。
“迈特罗,”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平缓,却像一面镜子,照出我的狼狈,“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去凿开那层冰壳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所有的伪装。我的情绪瞬间崩溃,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凿不开!他的世界太大了,太……完整了。那里面没有我的位置。我不属于那里,我根本无法理解他!”
我语无伦次,试图表达那种巨大的隔阂感和无力感。“我看到他和他的队友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他,而我……我看到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甚至可能是假象!这没有意义……我的镜头在撒谎,我的眼睛也在撒谎!”
尼恩先生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反驳我的控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任由我发泄着情绪,直到我自己都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呼吸。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枯枝的萧瑟声响。
然后,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少见的严厉,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理解:“他有他自己的战场,迈特罗。冰球场就是其中之一。你不能期待一个战士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时,也像在画室里凝视石膏像一样安静和温柔。”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牢牢锁住我:“你看到的是他的另一面,这很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之前看到的就是虚假的。那都是他。力量与沉静,团队与孤独,冲击与细腻……这些矛盾的东西,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诺克斯·阿斯卡隆。”
“真正的理解,”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上,“不是期待对方改变,变成你容易理解、容易接近的样子。而是学会去接受,去尝试理解他所拥有的每一面,即使那是你不了解的、甚至让你感到畏惧的领域。你不是在记录一个标本,迈特罗,你是在尝试与另一个复杂的灵魂对话。”
“你感到失落,是因为你发现他的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大,而你发现自己无法掌控,对吗?”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我哑口无言,怔在原地。尼恩先生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狭隘。
“退出的申请,我不会接受。”尼恩先生最后说道,语气不容置疑,“门已经推开了一条缝,你是选择因为看到门后的景象比你想象的更庞大而退缩关门,还是……选择鼓起勇气,走进去看看?”
他不再看我,重新拿起那块矿石标本,仿佛刚才只是一次简单的问答。
我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羞愧、困惑、还有被刺痛后产生的、微弱却不甘的倔强,交织在一起。
那天下午,在我内心还在进行着一场小型内战的时候,宿舍楼道尽头那部需要投币的公用电话响了。Solitus正在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
我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阵电流的嘶嘶声,然后是他的声音。很近,也很远。
“迈特罗。”他说,“今天下午训练取消了。我想去落基山脚那边再拍一次照。上次的雪景,有些构图……我想重新尝试。”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不是疲惫,而是一种压抑着的、近乎急切的情绪。
“是拍照,”我问,“还是画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画画。”他最终说,“我有一幅画,想在那儿完成。就我们两个。”
他的坚持里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迫切。我想起尼恩先生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好。”我说,“一会儿见。”
天空阴沉得厉害,像是要下雪。我们沉默地向上走,雪比上次来时更厚了,踩下去咯吱作响。四周异常安静,是一种暴风雪来临前的、充满压迫感的寂静。
他选了一块巨大而相对平坦的花岗岩,拂去上面的浮雪,摊开速写本。雪花开始无声地飘落,落在他的灰黑色头发上,落在他深蓝色的外套上。他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他的画板,以及这片即将被风雪笼罩的天地。那种专注,那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状态,美得惊人,也孤独得令人心悸。
炭笔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与雪花落地的簌簌声混合在一起,成为这寂静山间唯一的乐章。一个风雪朦胧、意境深远的世界正在快速成型。
就在这时——一阵毫无征兆的、猛烈而调皮的山风,如同蓄谋已久般,猛地从下方的山谷里倒卷上来!将那张刚刚画了一半、墨迹未干的画纸从本子上撕扯下来,卷向了深不见底的山谷。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像一只受了惊的白色大鸟,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白色幽灵,在纷乱密集的雪花中,越飞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灰白色的、茫茫一片的雪幕之中。
风停了。世界一片死寂。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那不仅仅是一幅画,那是一个正在呼吸的、充满灵性的世界,就这样被一阵风带走了。
我转过头,看到雪花落在他脸上,融化,像眼泪。他的侧影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单薄。
然后,他转过身,眼睛看向我。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痛惜、挫败,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无奈的歉意。
就在我被这种巨大的无力感淹没时,他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那只手带着一种与他周身气息完全不符的轻柔,落在了我的头顶。很轻地、安抚似的,拍了拍。那手掌的温度,透过我冰凉的头发,清晰地传递过来,温暖,干燥。
“没事。”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稳,盖过了风雪的呜咽,“我会再画一幅。”
那一刻,他脸上浮现出一个真实的、温和的、带着点无奈又含着某种深沉安慰意味的笑容。那层终年不化的冰,似乎彻底裂开了。在失去一幅心血之作的风雪中,他没有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反而伸出手,用一句平静的承诺和一个克制的触碰,安慰了为之痛惜的我。
那一刻,失去的画作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风雪中,我仿佛看到了冰壳彻底消融的瞬间,看到了那之下,无比真实、无比滚烫的灵魂。
当新的沉默取代旧的
我们从落基山脚那片被风雪浸透的寂静中走下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雪还在下,但不再是之前那种狂乱的、充满攻击性的姿态,而是变得安静而持续,一片一片,像无尽的、轻柔的叹息,缓慢地覆盖着整个世界。路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而温暖的橙色光晕,我们的脚踩在愈发厚实的积雪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安心的“咯吱”声。
那段下山的路,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但沉默的质地已经完全改变了。不再是会议室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充满隔阂的真空,也不是博物馆里那种拷问之后沉重尴尬的死寂。这是一种新的沉默,一种温和的、被共同经历所填满的沉默。它像一层厚厚的、温暖的雪毯,覆盖在我们之间,过滤掉了所有不必要的言语和揣测。我们只是走着,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又消散,如此循环往复。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半步的距离,那是一个舒适的、不再带有任何防御意味的距离。
走到山脚的停车场时,那里只剩下他那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雪佛兰索罗德皮卡,像一头忠诚而沉默的巨兽,身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他打开车门,一股旧皮革、淡淡的机油和松木香氛片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坐进副驾驶,座位因为长时间停放而冰冷得像铁块。
他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车灯划破黑暗的雪幕,照亮了前方不断飘落的、纷乱的雪花。他没有立刻开车,而是从仪表盘上方那个杂物格里,摸索着找出一盒磁带,塞进了车载播放器里。
一阵短暂的嘶嘶声后,一段安静的、几乎没有旋律的钢琴曲,像冰凉的泉水一样,从两个简陋的车载音响里流淌出来。那不是爵士,也不是古典,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存在”的音乐,一个个音符像雪花一样,独立、清澈,在巨大的静默背景中缓缓飘落。
“布莱恩·伊诺(Brian Eno)。”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那片飞雪。“《Music for Airports》。”
我点了点头,表示我在听。这音乐和他很像。冷静,克制,表面之下却蕴含着某种深沉的情绪。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汇入了被大雪搅得有些混乱的夜间车流。雨刮器有节奏地、固执地刮开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发出单调的“唰唰”声,与钢琴曲交织在一起。我们就这样,在音乐和雨刮器的声音里,沉默地穿行在这座被大雪围困的城市。
他没有直接送我回宿舍,而是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公路餐厅前停了下来。那种典型的美国餐厅,有着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在雪夜里显得格外醒目,像一座孤独的灯塔。
“喝杯热的吧。”他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询问。
餐厅里人不多,只有几个看起来同样被风雪困住的卡车司机。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煎培根和肉桂的混合香气,温暖而厚重。我们坐在靠窗的红色卡座里,窗外的世界在霓虹灯和雪光的映衬下,像一幅流动的、色彩模糊的油画。
一位看起来疲惫的女招待给我们端来了两杯热气腾騰的黑咖啡。是那种装在厚重白色瓷杯里的、味道苦涩却滚烫的美式咖啡。我用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捧着杯子,那股暖意顺着指尖,缓慢地、顽强地渗透进来,驱散了身体里残留的寒意。
他小口地喝着咖啡,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映着窗外变幻的霓澈灯光和飞舞的雪花,显得比平时更深邃。
“那幅画,”我终于鼓起勇气,轻声说,“……很可惜。”
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向我。那片冰湖般的眼眸里,没有我预想中的失落或遗憾,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坦然的清澈。“没什么。”他说,声音很轻,“画画……有时重要的不是结果。不是那张最终完成的纸。而是……画的过程。”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精准的表达。“是在那个瞬间,你和那个地方,那些光,那些雪……融为一体。你把它捕捉下来,留在脑子里。纸上的,只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复制品而已。风把它带走了,或许……是带回它本该在的地方。”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用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如此轻易地消解了那份失去。对他而言,艺术不是一种占有,而是一种经历。就像我的父亲,那个只按快门却不装胶卷的男人,或许他享受的,也只是“咔嚓”一声,将世界定格在取景框里的那个瞬间本身。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似乎又多理解了他一点点。那座巨大的冰山,在我面前,又融化了一角。
我们喝完咖啡,他开车送我回宿舍。车里依旧放着布莱恩·伊诺的音乐。到了宿舍楼下,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迈特罗。”他忽然叫住我。
我转过头。
“落雪镇,”他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们一起去。”
那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一个我们之间无需再讨论的、共同的目的地。
“好。”我点头,笑了。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发自内心地笑。
展开一张旧地图,听见远方的轰鸣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奇妙。那场摄影比赛,那个最初将我们强行捆绑在一起的理由,已经悄然退居幕后,变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我们不再刻意地去“合作”,去寻找拍摄主题,而是开始以一种更自然的方式共度那些零碎的时间。
我们会一起在图书馆自习,他会提前去占好靠窗的那个老位置,我则会带着两个硬纸杯,从学生中心那台投币式咖啡机里打来两杯味道像药一样的咖啡。我们常常一下午都不说一句话,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他用铅笔在速写本上涂画的声响。但那沉默是舒适的,是充满内容的。我不再感觉自己是一个窥探者,而更像一个……同伴。
我们开始为落雪镇的旅行做准备。在那个还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这意味着我们要去图书馆借阅那些厚重的、关于西北地区的地理和旅行书籍,书页因为被无数人翻阅而变得柔软、泛黄,散发着知识和灰尘的味道。我们在巨大的世界地图上,用手指画出从盐湖镇到埃德蒙顿,再到落雪镇那条漫长的、曲折的航线。那条细细的红线,像一道通往世界尽头的、充满未知的命运之线。
诺克斯对这次旅行表现出一种与他平时沉静截然不同的、近乎孩子气的认真。他会研究不同机型的飞行参数,会对着极光形成的科学原理解释图谱看上很久,眉头微蹙,像在攻克一道复杂的医学难题。他甚至买了一本因纽特语的简易词典,在训练的间隙里,用他那低沉的声音,笨拙地念着那些对我来说像外星语一样的单词。
出发的那天,盐湖镇下着小雪。Solitus帮我把行李搬下楼,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力气大得差点让我窒息。“嘿,黄”他在我耳边说,“不管你和那个‘冰山王子’在搞什么名堂,照顾好自己哦。落雪镇,那地方听起来就像会被北极熊当成晚餐的地方。”
诺克斯开着他那辆黑色的皮卡来接我。我们把行李扔在后车斗里,盖上防水布。然后,我们驶向机场,将这座我们共同生活、却又各自孤独的城市,抛在了身后。
去落雪镇的旅程,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仪式。第一程是波音737,机舱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旅客,像一个移动的、嘈杂的铁皮罐头。那是一个标准化的、属于文明世界的空间,乘务员们穿着笔挺的制服,微笑着分发花生和饮料。诺克斯在靠窗的位置睡着了,头微微靠在舷窗上,呼吸平稳。阳光透过云层,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看着他熟睡的侧脸,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脆弱的安宁。
转乘去落雪镇的小飞机时,乘客少了很多,机舱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除冰液的混合气味。那是一架德哈维兰加拿大生产的Dash8螺旋桨飞机,机舱小,噪音大。螺旋桨在窗外固执地旋转,发出“嗡嗡”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声响。透过舷窗,地面的景色彻底改变了。不再有城市的灯火和纵横的道路,只有无边无际的、被白雪覆盖的针叶林和冻结的湖泊,像一张被揉皱了又铺平的、巨大的白纸。一种原始的、近乎洪荒的寂寥感扑面而来,仿佛我们正在飞向时间的起点。
飞机降落在落雪镇那小小的、被厚厚积雪包围的机场跑道上时,机身发出一阵剧烈的颠簸。
机舱门打开的瞬间,一种绝对性的寒冷,如同实体般猛然砸来,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那不像盐湖镇的风带着落基山脉的棱角和呼啸,而是一种纯粹的、浸透骨髓的、带着极地荒原原始气息的凛冽。空气冰冷而清冽,吸进肺里像吸入无数细密而锐利的冰晶,刺得鼻腔和喉咙生疼。
世界被纯净到令人窒息的白色统治着。低矮的、色彩鲜艳的木屋像孩子们散落的积木,顶着敦实无比的雪冠,小小的窗户里透出温暖诱人的橘黄色灯光。巨大的、墨绿色的针叶林静默地矗立着,如同披着素缟的、忠诚的哨兵。时间在这里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拉长、凝滞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压迫着耳膜的绝对寂静。这是一种能让人听见自己心跳和血液流动声的寂静。
我们找到了来接我们的人,一个裹在厚重皮毛大衣里的、沉默寡言的因纽特人。他开着一辆同样老旧的雪地车,载着我们驶向湖边的营地。雪地车在厚厚的雪地上压出深深的辙痕,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和白雪,只有车灯的光柱孤独地划破前方。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像两个宇航员,乘坐着一艘简陋的登陆艇,降落在一颗陌生的、被冰雪覆盖的星球上。而我们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一场来自宇宙深处的、盛大的光之奇迹。
在大奴湖畔,等待一场光的盛宴
我们入住的小木屋紧邻着广阔无垠、早已冰封如铁的大奴湖。木屋很小,但异常温暖舒适。厚重的原木墙壁有效地抵御着外面的酷寒,壁炉里松木噼啪作响,燃烧跳跃的火焰散发出干燥而温暖的树脂香气,顽强地与从门窗缝隙里顽强渗入的、刀子般的寒气对抗着。
诺克斯放下行李,径直走到唯一的那扇小窗前。窗户的玻璃上结着一层美丽的、蕨类植物形状的冰花。他对着冰花哈了一口气,用手掌擦出一小块清晰的区域,凝视着窗外那片被迅速降临的暮色染成深邃、神秘蓝紫色的、一望无际的雪原。他高大的身影嵌在木质的窗框里,像一幅笔触简洁而有力的版画,与窗外那片荒寂、壮阔而又危险的风景奇妙地融为一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几乎能摸到的期待。我们几乎不说话,所有的感官都向外敞开,变得极其敏锐,捕捉着来自天空、来自雪原的任何一丝最微弱的异动。炉火跳跃的光影在他沉默的侧脸上舞蹈,那眼睛深处,既映着跳动的温暖火焰,也清晰地倒映着窗外那片无垠的、冰冷的寂寥。
夜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姿态迅速降临,贪婪地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将世界彻底投入墨黑色的天鹅绒怀抱。木屋外的温度计显示室外已经降至零下四十度。
我们互相帮忙,裹上营地提供的、厚重得足以抵御这种极端酷寒的专业级雪地服、雪靴、面罩、护目镜,从头到脚武装得如同两个臃肿的、笨拙的宇航员。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推开木门,投入那片极地的、深不见底的寒夜之中。
脚下是深及小腿的、极其松软的粉雪,每一步踩下去都深陷其中,发出沉闷而清晰的挤压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得如同心跳。万籁俱寂,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我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浓白的、翻滚的雾团,以及自己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内疯狂地鼓噪。
寒冷不再是单纯的触觉,它升华成为一种巨大的、绝对的、无处不在的背景音——一种来自广袤冰原深处和宇宙真空的、无声却轰鸣的存在。
抬起头。然后,我忘记了呼吸。
那黑暗深邃、纯净得令人心悸。城市光污染的彻底缺席,让星空以前所未有的、近乎恐怖的清晰度和密度炸开在头顶。无数颗星辰,挣脱了所有尘埃与雾气的束缚,从未如此明亮、如此密集、如此冰冷地钉在墨黑的天鹅绒幕布之上,它们的光芒尖锐而寂静,如同无数颗冰冷的钻石,无声地倾泻下来,竟足以照亮我们脚下广阔的雪地,也照亮了我们呼出的、瞬间凝结消散的气息。银河,像一条流淌着无数碎钻和冰晶的、宽阔而冰冷的河流,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头皮发麻。
我们按照营地向导提前指示的路线,笨拙地、一步一步地挪向湖边一处视野开阔的雪坡。那里已经铺好了几张厚厚的驯鹿皮。我们并肩坐下,像两个被遗落在世界尽头的、渺小的守望者,仰着头,虔诚地仰望那片孕育着无限可能的、黑暗而深邃的穹顶。
等待。
时间在极致的寒冷和绝对的寂静中,彻底失去了它的刻度。血液似乎也放缓了流速,思维变得迟缓,指尖和脚趾开始传来麻木的钝痛。我们依偎在厚重的兽皮里,分享着微不足道的体温,像两只在冰河世纪依偎取暖的动物。
诺克斯的呼吸在我耳畔显得异常清晰,悠长,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活动一下冻得发僵的手指,或者转过头来看向我。护目镜后的目光在璀璨的星光下,显得异常清亮,里面没有焦虑,没有不耐,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全然的专注与等待。那份专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为我们隔开了噬骨的寒冷和等待的漫长。
第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无尽的星辰和沉默。
第二夜,依旧如此。我们像两个固执的信徒,等待着一个迟迟不肯降临的神迹。
就在第三夜,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成冰雕,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只是一场巨大的、关于寒冷的骗局的时候。
天边,靠近地平线的方向,一道极其微弱、淡得如同幻觉的、几乎融入星空背景的灰绿色光晕,如同最细腻的水墨在清水中缓缓洇开,悄无声息地浮现了。
它如此之淡,淡得让人疑心是眼球在极寒下的应激闪光,或是长久仰望产生的视觉疲劳幻影。
然而,它固执地存在着。并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加深、变亮、延展……
“阿黄,看……”
诺克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像是被冻结了太久,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被极致寒冷冻僵了的激动,骤然打破了这长达数个世纪的死寂。
他伸出手,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指笨拙地指向那片逐渐清晰的微光。
极光吻过的灵魂
仿佛回应着这声源自灵魂深处的低唤。
那道原本只是淡淡一抹的灰绿光晕,骤然像是被无形的巨笔饱蘸了最纯粹、最熾烈的荧绿颜料,猛地、以近乎狂暴的姿态,甩向了深邃的天幕!
紧接着,它——活了。
如同一条被远古神灵惊醒的、庞大无匹的、闪耀着生命光辉的活物,猛地昂起头,扭动着、翻滚着、奔腾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磅礴气势,向着更高的天顶疯狂席卷而去。
它在奔腾中分裂、延展、变幻出人类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形态:巨大的、摇曳闪烁的光幔如同众神垂落的、半透明的翡翠绸缎,铺满了大半个天空;翻卷奔腾的光弧如同被无形巨手肆意揉皱的、闪烁着幽蓝与紫罗兰光泽的丝绒;跳跃迸发的光柱如同从宇宙深处倾泻而下的、液态的、沸腾的绿宝石瀑布……
绿色是绝对的主调,深邃如万古不化的极地冰层核心,边缘却又透出神秘幽暗的蓝紫,或是一抹惊鸿一瞥的、如同地狱火焰般炽烈的橘红。
它们在天穹之上无声地咆哮、舞蹈、碰撞、融合、消散又瞬间重生,速度快得令人目眩神迷,带着一种宇宙尺度的、令人彻底失语的、庄严而疯狂的韵律。
没有声音。
只有这无声的、浩瀚的光之洪流,以最纯粹、最原始、最壮丽的姿态,席卷、淹没了整个视野,淹没了璀璨的星辰,淹没了深邃的黑暗,也彻底淹没了渺小如尘的我们。
我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自己是谁,甚至忘记了胸前那台视若生命的相机。整个灵魂都被从身体里抽离出去,被一股巨大的、纯粹的、超越一切经验的视觉与灵魂的双重震撼,死死地钉在原地,只能被动地、贪婪地承受着这天地间最极致的伟丽。我像是融化在了这片光的海洋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秒,或许是永恒。我凭借着残存的最后一丝本能,艰难地、一点点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诺克斯。
他的侧脸在极光变幻莫测、无比强烈的辉光下忽明忽灭,每一种颜色的光芒都在他脸上流淌、燃烧。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被染上了不可思议的、流动的翠绿、幽蓝和瑰紫,亮得惊心动魄,仿佛蕴藏了整个宇宙的奥秘。
然而。
他没有看那席卷天地、令人疯狂的光之舞蹈。
他在看着我。
那片此刻盛满了整个宇宙最绚烂光华的、深邃的冰湖里,清晰地、唯一地,只映着我的脸,我的眼睛,我那写满震惊与无法言喻感动的、傻气的表情。
四目相对。在无声的光瀑之下,在冰封世界的尽头。
时间失去了意义。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来自遥远的光年之外,被极光的流光衬得格外渺远、虚幻,却又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直接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这是……”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牢牢锁着我,仿佛我是这片疯狂天地间唯一不变的坐标。
“……我的梦想。”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以一种疼痛般的力度狂跳起来。我没有问他指的是冰球的梦想,还是画画的梦想。因为在此时此刻,在此地此景,所有的冰与火,所有的力量与脆弱,所有的沉默与呐喊,所有的追逐与等待,所有看似矛盾的、构成他的一切……都在这片无声咆哮的光线洪流中,找到了最完美、最和谐的契合与终极答案。
梦想,不是单一的选择,而是灵魂的形状。它可以用球杆在冰面上挥洒,可以用炭笔在纸页上勾勒,更可以用整个生命,去等待、去见证、去融入这一刻天地间最壮阔的光之交响。
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垮了所有的障碍与犹豫。
我伸出手,手上厚重的手套使得动作有些笨拙。在极光变幻莫测、如同神迹般的照耀下,我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他同样戴着手套的手。
他的手指先是下意识地僵硬了一下,随即立刻放松下来,甚至微微弯曲,回应了我的触碰。隔着手套厚厚的绝缘层,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手掌传来的、出人意料的、干燥而稳定的温暖。
掌心相触。
在遥远的、冰封的北地极夜。
在宇宙无声却最震耳欲聋的光之辉光之下。
在冰与火最极致、最绚烂的交融瞬间。
我听到了。
属于我们的故事,在永恒的寂静中,轰然开始。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极光依旧在无声地燃烧,而我们,只是宇宙中两粒恰好并肩漂浮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就足够了。
写在结尾
朋友:
关于这篇文章的诞生,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宏大叙事。
它始于某个梅雨季节的午后。你也知道,梅雨是一种怎样的东西——黏稠,无孔不入,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将整座城市吞入腹中。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煮了一壶没什么味道的沱茶,听着外面雨水落在空调外机上单调的、催人欲睡的声响。然后,毫无预兆地,就写下了第一个句子。
作为同人文,我只不过是从某个我相当熟悉的故事里,借来了几个名字,或者说,几个我偏爱的灵魂的轮廓。然后,我将他们扔进了我个人那口有些潮湿、有些阴暗的井里,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所以,如果你觉得故事里的人,与你记忆中的形象产生了某种偏移,那并非你的错觉。这纯粹是一次个人的、小小的任性,请务必包容。
最近着迷于一些有些年头的东西。比如王尔德的戏剧,又比如柏拉图的哲学书。写着写着,这些想法便像雨水渗入墙壁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故事里。于是,你会看到故事里的人们在互相观察,互相追逐,像在玩一场关于“谁是谁的影子”的、规则不明的游戏。
要说这个故事究竟想表达什么,老实说,我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许是关于孤独吧,那种像冰箱里最后一罐啤酒一样的孤独。或许是关于爱情,虽然我并不确定故事里出现的,是否能被称之为爱情。也可能,它只是想说说,在那座被冰雪覆盖的城市里,找到另一个能与你一同忍受寒冷与阴郁的灵魂,是怎样一种体验。
或者,它什么都不是。只是我在某个瞬间,忽然很想写一点关于光、关于影,以及关于那个特定年份的、遥远的故事。
无论如何,感谢你。感谢你愿意潜入这口不算太深的井。希望你在这里四处游荡时,也能找到一些属于你自己的、微小而确实的回响。
秋叶·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