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斯,你知道极光是怎么出现的吗?猜你也不知道,嘿嘿!极光就是被吸引的天外来客,和大气摩擦出的火花呀!”手里的信纸早已泛黄,吹弹可破,轻轻一捻或许就会碎成灰烬。即便他对内容烂熟于心乃至根本不需要去阅读,他也会时常将其取出仔细端详。放纸的信封没有邮票,当然也没有邮戳,因此它无法寄给远方的故人。
他摘下布满灰尘的眼镜,一只手揉着眼睛,另一只却仍然不愿松开信纸,仿佛会被凛冽西风带走。扃鐍紧锁的窗棂外是纷飞起舞的鹅毛,有的为窗沿逗留而静卧;有的来去匆匆,来自天而不为大地带来一丝念想。
明明无风,烛台上的火却微微跳动,映在寒风吹彻的玻璃上,也刻在老者的眼眸里——即使灰寂的颜色已经占据了绝大多数——他终于还是放下了信纸。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将信送回原处,而是将那张早已抚摩过无数遍,甚至字迹都难以辨认的纸放在仍微微欠身的橙黄外焰上。“呼!”火舌仿佛嗅到了什么美味,立刻贪婪地将味蕾探入信纸,将每一个来自过去的字吞入腹中。他片刻失神,这本该无情的火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很久——久到他甚至根本无法记起的往昔:
年幼的土猎盯着火焰,并不温暖的火焰,冷冽的火光跳动着,尖锐的火舌舔舐着空气,灰烬的碎片在升腾的热浪中翻飞。那些白色,蓝色的照片在火焰的吞噬下逐渐蜷曲褪色,最终化为虚无。他只是蹲坐在火堆旁凝视着,那些带着颜色的过往,被火舌,一寸寸舔舐、吞噬、咀嚼。从边缘开始焦卷,蔓延过半,直至所有的余烬彻底飞散。
如此思考的他麻木地从抽屉中拣出更多的信纸,用双手捧起他们。仅仅只是靠近火焰,这些轻盈的纸片便会被赋予了生命一样,自行飞入火中变为灰烬。只因那个约定,永远也不可能实,该清醒了。那荒唐而幼稚的梦,该清醒了。1
燃烧的过程比他预想地快,他痴迷地盯着逐渐被火焰舔舐殆尽的纸,似乎有点惋惜这场告别没预料的那么隆重和精彩。
“或许我该多留你一会儿的老伙计,”他似有些懊恼地呢喃,“你看,你都不多等一会儿。”回答他的只有飘飞的灰黑色尘埃。他轻叹一声,随后似是揶揄般“哼”了一声,颤颤巍巍地走向橡木书架——架子是记不清多久前添置的,来自大概二十多年前的一位故人。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几处分割空间的隔板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倾颓,就像老者日渐脆弱的骨架。若是你愿意将目光驻足于这些架子上的藏品,那可说不准你会被哪一个吸引。
也许是那束斜倚在素色瓷瓶中的冰百合?那瓷瓶布满冰块碎裂样的纹路,似乎轻轻一托就会碎成再也拼不起来的瓦砾。瓷瓶通体天青,散发着玉的质感——身为老者祖先故乡——那个被称为“九州”的神秘土地的遗民,它从出生起就在崩解。在无数个他难以入眠的夜晚,它用一声清脆的“叮”提醒着它的陪伴,也多长出一点裂纹无声地告诉着他,自己年岁渐长;至于那朵冰百合,似乎从被送过来起就是它本来的面目,不曾改易。它来自于硫石村,一个老者虽然记不清模样,但是提起就仿佛能嗅到硫磺气息、感受到氤氲水汽的地方。隐约记得应该不是独自前往,到底是和谁去的呢?既然记不起那就不去想了罢。经过特殊工艺的处理,这朵花得以以最灿烂的姿态实现永恒。花是随着一张写着“在等待中度过冬天”的明信片寄过来的,寄信人未知,但写着“J & K”,角上还用蜡笔简单勾勒出一只兔子的形状。这张明信片没有因为几次搬家而佚失在时间的夹缝里——比如他捡不起来的那些碎片,而是好端端地摆在花瓶的一旁。
也许是那本脍炙人口的小说?书的封面早已不知所踪,没人知道它曾经到底勾勒着烫金字体,还是印刻着简约的线条,亦或是绘着一个姑娘的背影。书边毛糙翻卷,应该是已经被某人翻阅过无数遍的缘故,而书页也早已和信纸一样泛黄脆弱。若是你有兴趣打开扉页,你一定会见到一个署名和书脊处作者名字一致的人,留下的一句话:“Marcher lentement, ne vous précipitez pas pour grandir. (慢慢走,别急着长大。) ——Enid”。这本书的故事并不新颖,故事的主人公是某个春天第一次来临时,终于回家的女孩。但作为成名后红极一时的处女作,足够看出作者的巧思和她一直提到的“灵魂”。老者很喜欢这本书——尽管事实是它的造物主早已不在人世,但他相信她也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采风、寻找灵感——就像她和他初次偶遇时,她亲口告诉他的那样。他也相信终有一天他们还会在某地打个照面,然后他耐心地听她一路上见证的风土人情,以及她为这些过客创造的平行宇宙。
你说最顶层架子上的那台完好的掌机?不不不,老者并没有打算将它用作游玩的用途,因为它只是“高天社” 40 周年庆典时,老者恰好在东和而前往总部购入的典藏款。原本应该是作为一份礼物送给某人,但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搁置了。从此它就静静地躺在架子上,有人过问但无人打扰。
藏品不少,不可胜数,但大多落满灰尘,应是很久没人打理的缘故。
但唯独两处纤尘不染——一个相框和一架相机。颤颤巍巍地取下相框,蹒跚着走向桌旁坐下,他仔细摩挲着玻璃中的两个小人儿——圆框眼镜、微微低头的黄色土猎犬和搂着他肩膀、高出一头的皓齿雪橇犬。阿拉斯加的瞳孔和翡翠一样澄澈,但眸光却和烛火一样明亮——当然也一样会闪烁。
他抬起头——这使他衰老僵硬的脖颈一阵刺痛,将相框举过头顶,想要借由烛光更清晰地看清细节。突然!一滴水落进沉寂许久的死水,泛起一阵向外扩散的涟漪。他灰败的双眸竟是再度焕发许久未见的光芒,似比烛火更亮。枯槁褶皱的脸不再干涸,被无根水的潮湿润泽。
“是你吗?诺克斯,是你吗?”仿佛一个寻找糖果的孩子,他紧张地环顾四周,试图找寻到藏匿在相框玻璃背后的人——是的,烛光映出了阿拉斯加的身影。
“别找啦,我在这呐,”他期待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那个灰色的影子怎么也看不真切。阿拉斯加缓缓靠近,轻柔地将那副锢着两片圆玻璃的铁架子放到老者的耳朵上,然后轻轻地捏了一下,才笑着松开了手。似是看不见老者枯瘦的身形和衰老的容颜般,像几十年前那般经常做的,阿拉斯加揉揉他的头,补上了一句“是不是熬夜洗照片了?毛也不怎么顺了,都不好摸了。”
老者呆愣着,任凭那双触感熟悉的大手在那边轻抚他的发梢,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磕磕巴巴地说:“诺……诺克斯?”
阿拉斯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是没过瘾,但还是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道:“怎么了阿黄?”
熟悉的温暖笑意化开了堆积许久的雪,老者抬起头,倏地红了眼眶,用沙哑颤抖的声音问:“你,你怎么来了?”
被称作“诺克斯”的阿拉斯加毫不介怀老者语气中的疑惑和惊讶,边好奇地打量四周边说:“这不和你约好的嘛,忘啦?”眼见老者疑惑的神情丝毫不减,诺克斯的视线移向书架上那许久不用却时常打理的相机,轻轻抬起下巴努努嘴。老者心领神会,他也很清楚即使不用却也经常保养这架相机的原因——去拍极光。他答应过妈妈,答应过自己——当然也答应过诺克斯。
“原来,你是来接我去看极光的啊……”老者微微颔首,正想取下相机放进包里时,高他一头(或许现在不止一头)的诺克斯先他一步把相机装进包里,然后将包带挂在脖子上,说:“我来吧,阿黄你多留些力气爬山。”
正想说“好”,可突然意识到什么的“阿黄”却担忧地看向窗外。奇怪的是,刚刚在窗外纷飞的雪精灵早已安静了下来,不再在夜幕里起舞。而呼啸着撞击木门的西风仿佛臣服的仆人,静静地匍匐着等待——诺克斯的到来让群星不再被层云遮蔽,让风雪不再呼号。
“今天正是看极光的好时机啊,千载难逢哦!”见老者有片刻的失神,阿拉斯加用手掌在其眼前晃了晃。见老者回过神来,诺克斯才接着说:“阿黄你今天怎么老走神,是见到我太高兴了吗?”
老者脸上闪过一丝不真切的慌乱,结巴道:“当,当然……你知道吗,这些年我……”
“阿黄,我都知道。”阿拉斯加轻笑,牵起迟暮之人的手。
二
北风是冬日的使者,也是好奇的孩子。它们热情地和故土的居民打照面,也同样招摇着身躯,跟随在异乡的来客身旁窃窃细语——只是这份真诚让迈特罗有些“无福消受”。面对这个吹奏长笛般带来寒意的歌者,他只是将棉帽系紧,似乎并不打算贸然接受北风的抚摩。诺克斯则眼尖得多,默默地牵过迈特罗的一只手放入自己厚重皮毛温暖过的口袋当中,将另一只手接过,仔细戴上从左侧衣兜中掏出的加厚手套。
等到两只手都戴上准备好的手套,二人默契地对视不语,只是诺克斯在看到防寒护目镜下、眼眶红红的迈特罗时,还是忍不住捏了捏手套下面的手,似乎是在确认没有一丝寒意会随着缝隙流入手套。
“谢谢你……诺克斯。”一路上的迈特罗似乎已经习惯了诺克斯无微不至的照顾,并且也对于他从百宝袋般的口袋里掏出各种东西见怪不怪,但是在看到诺克斯关怀备至的巧思时还是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而在诺克斯眼里,这份怯生生的感激就显得尤其的可爱。尽管身为阿拉斯加犬的他在一定程度上并不惧怕严寒——何况这份代价背后是迈特罗的夙愿,但诺克斯还是怕寒冷带来的感觉会让迈特罗想起杰森的阴影。因此,他比任何一个人,包括迈特罗本人,都在意着迈特罗寒风吹彻的过往和深入骨髓的疼痛。
诺克斯没有说话,只是回以一个露齿笑,随后就牵着迈特罗的手继续向着即将到达的目的地进发。
赶在冬季的中间——也就是 50 年来的最佳观测时间,他们终于还是到达了向往的圣地——落雪镇。
尚未迎接极光的小镇已然使他们惊叹连连:厚重的白色地毯下埋藏着沉眠的生命,等待来年的新生;近处的山峦顺从地匍匐着,如同拱卫这座小镇的守护神,任凭身上的雪精灵聚积停留也毫无怨言;另一侧的雪松和柘树像庄严的哨兵,无声静默,随时监视着外来者的一举一动——如果说西西伯的白桦林像极了瘦削优雅的贵族,那他们高大青黑的身形更加肃穆威武,让人不敢长久注视——这种沉重感是岁月送给他们的礼物。
最妙的是那小镇呵。素色雪原上闪烁的萤火是窗中烛火,从山冈向下俯瞰的民居像积木玩具散落各处。烟囱里吐露着的是独属于乡民的温暖和餍足——这份灰白色的炊烟跳着圆舞曲盘旋上半空,随后逐渐与靛黑色的夜幕融为一体,向天空诉说着各家的故事。极夜下的落雪镇不分昼夜,因此夜神子民的一切都在纯白中显得静谧安详,仿佛为极光的到来做着预热。
雪原的风像被冻住的刀刃,割过迈特罗裹着厚围巾的脸颊。诺克斯的掌心却永远带着暖意,他牵着迈特罗踩过及膝的雪层,每一步都在雪地上拓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正如小镇广播中预告的,冬的精灵如期而至。无数落霙纷飞在半空,倏而随风摇曳,刹那简谐飘荡,最终和二人相遇在脚下的雪被。深紫的云层遮蔽了繁星,自私地吞没着每一丝光晕。难道这次五十年难遇的绝佳观赏机会,注定要因为天公不作美沦为虚妄吗?
眼见迈特罗的眼里因为雪花已经开始蒙上一层阴翳,诺克斯也在内心祈祷夜空一定要放晴。他轻轻搂住土猎的脑袋,柔声说道:“别担心阿黄,天空一定会放晴的。要是今天看不到,那就明天,后天,哪怕是下一个五十年,总能看得到。”迈特罗也当然清楚诺克斯的承诺不会有假,但他的祈祷的确还得看上天是否回应,索性闭上眼睛,在他的脖子上蹭了一下作为回应。痒痒的,还带一点区别于冷冽的柑橘气息——诺克斯对于阿黄的亲昵举动既感到意外,又感到惊喜,也无比虔诚地期待着极光破开云层,与他们相会。
他们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仿佛无形中触动了某种存在。随着二人向上攀登,雪逐渐停止而星辰再一次为他们眨眼,似是对他们愿望的回应。而其中最明亮的那颗,就是忠贞地守护夜幕的北极星。无论春夏秋冬,也不管地球怎样公转和自转。他都会像这样在晴朗的夜空出现。
就在这时,极夜的穹顶突然裂开一道银蓝的缝隙,先是幽微的绿芒在云层后流转,如同被惊醒的睡龙舒展鳞片,下一秒便轰然炸裂成漫天舞动的光带!那青蓝色的闪烁的在冷气横行的夜空中,莹莹流动的辉光,像在水中舞动的颜料。
“诺克斯……你看!”迈特罗的声音被风雪揉碎,却掩不住眼底的震颤。极光像一匹被撕裂的绸缎,青绿色的光瀑从天幕倾泻而下,边缘燃烧着琥珀色的火纹,每一次摆动都抖落万千星屑。一路的相伴让二人心有灵犀。诺克斯蹲下身,从背包里取出那架被擦得锃亮的相机,镜头盖弹开时发出“咔哒”轻响,但他同时也听见了另一种仿佛门闩解锁的细微声响。毫不犹豫地,他把相机塞进迈特罗手里,自己则退到他身后,用宽厚的肩膀为他挡住迎面而来的北风。
“快拍,阿黄,这是 50 年一遇的极光。”诺克斯的呼吸在寒冷中凝成白雾,轻轻拂过迈特罗的耳廓。迈特罗举起相机,取景框里的极光正变幻出蝶翼般的纹路。是欧若拉在颤动睫毛吗?是女神流转含情的虹膜吗?迈特罗握着相机的手微微颤抖,但很快有一双无形的、温暖的手将它握住。他脑海中泛起一个声音,这个已经许久未响起的声音在此刻跨过遥远的岁月,越过伊兹玛哈的千里平原,飞过高耸冰冷的兰博利哨所,又在此刻迈过坎坷崎岖的山脉对他说:“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拍出最棒的照片的,到那时候也让妈妈看看,好吗?”
“妈妈……现在的我,终于能……”迈特罗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寂静无声的雪地中尤为明显,乃至于天地间的一切都归于静默,只剩下面朝极光、拿着相机的自己。
迈特罗快速抬起脖子上的已经调整好胶卷的相机,找好角度蹲下,顾不得脏,将片头插入卡槽,确保胶片的齿轮和卷片轴的齿轮相啮合在产两三圈胶片缓缓调动对焦环和光圈。他缓缓调整着最佳的拍摄角度,只是画面被眼眶中的暖流模糊,似乎怎么都调整不好角度。正当他拭去眼泪,按下快门的瞬间,光带中央忽然爆出一点金红,如同心脏的搏动。就在他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
接着是一声沙哑的冷笑,这个音色,让迈特罗无比熟悉。
“真巧啊,我的好孩子。”出现在声音背后的是他一辈子最不想碰到的人,那个在噩梦里用各种手段杀死了他无数遍的男人——杰森。
比格臃肿的身影从雪坡后浮现,猎枪的枪管在极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的大衣上落满雪粒,眼神却像饿狼般死死盯着迈特罗,“接着跑啊?让我可是一通好找啊~”杰森轻轻擦拭着森冷的枪管,同样深邃宛如黑洞的眸光将二人钉死在原地,仿佛要将他们吸入自己的天罗地网,“两个小杂种!躲到这种鬼地方,以为能甩掉我?阿黄,在外面玩了这么久了,现在肯跟爸爸回家了吗?”
诺克斯瞬间将迈特罗护在身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别叫他‘阿黄’,你还不配。”。极光在他们头顶翻涌,绿芒掩映下,杰森扭曲的脸宛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也照亮了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
“让开,狗东西。”杰森的枪口晃向诺克斯,“不然我连你一起崩了。”
“阿黄不想跟你走。”——和几年前一样的场景,和那时同样的对白,只不过,他们面前多了一个漆黑的枪口。迈特罗能感觉到诺克斯身体的紧绷,他甚至能听到诺克斯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土黄色的小犬仿佛被北风冻结成雪原上的冰雕,唯有因惊惧而颤动的瞳孔证明其活着。
我已经被你救过一次。迈特罗释然地微笑,他不可能一辈子活在诺克斯的羽翼之下。既然躲不过了,那么也是时候迈出那一步了。
可就在这时,诺克斯猛地将迈特罗推向身后的雪坑,自己则像道黑影扑向杰森。“砰”枪声在雪原上炸开,惊得远处的雪松抖落满身积雪。脚下厚重的雪吸收了绝大部分的回音,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这一声枪响让坑中的迈特罗感觉到巨大的耳鸣,仿佛鼓膜被撕裂般疼痛。随即他便晕了过去。
地上的杰森也不敢相信地盯着自己的胸口,划烂的大衣中飘飞出雪花般的羽绒——比雪更轻盈但同样洁白——但随即被胸口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溢出的鲜血染成殷红。比格浑身颤抖地裹紧大衣,试图止住争先恐后逃离身体的血液。却发觉,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将大衣逐渐蔓延成刺目的鲜红一片。不知这只比格在临死前的最后几分钟是怎么想的,他感觉到体温在疯狂流失,但随即感到一股如同火焰般灼烧的暖流,在让他越来越热。他感到自己得救了,应该是来到了一个温暖的病房,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但越来越热的他不得不脱下用以御寒的层层衣物,如同蛇蜕皮般解开包裹。“得救了,再睡一会儿吧……”他脑中的声音提醒着他,而他也放心地睡去,永远地睡去。在遥远的梦里,他是个眼光卓绝的投资者,家财万贯而受人敬仰——当然也没有家事牵绊住他纸醉金迷的享乐。
据说,在后来救援队发现他的时候,这只比格脱得只剩下一件底衫,尸体被冻得浑身僵硬,仿佛一碰就碎——他身上臃肿的脂肪没有为他的生存争取到哪怕一秒的生命。但令人费解的是,明明应该因为寒冷而绝望,他的脸上却露出餍足的微笑。落雪镇的居民都说,这只蛮横无理的比格对待他们十分粗鲁,兴许这诡异的微笑就是一种对恶人的诅咒。2
不知多久之后,或许是一分钟,一刻钟,一小时,一天?迈特罗醒来了,是疏松的雪救了他的命,让他不会因失温而死。他多希望等他醒来,眼前是若干年前昏黄灯光映着的天花板,或者是阿拉斯加少年那双青翠澄澈的眼眸。可他睁开双眼,嗅到的不再是培根煎蛋相得益彰的香气,而是冰冷干燥的空气;听到的也不是滋滋作响或者咕嘟冒泡的声音,而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剧烈的头疼让他难以集中精神思考,但他隐约记得他丧失意识前最后听到了一声枪响。“诺克斯!”他大声呼叫,试图将声音传递给不知下落的诺克斯,但随即便停下了——他知道厚重的积雪会吞没他的恸呼和念想,甚至可能唤醒某个带给他噩梦的人。
不安愈演愈烈,像涨潮的海水,前仆后继地拍击着心头难以落下的巨石。他害怕在爬出土坑的一刹那,看到伺机等待在洞口的比格——这种狡猾的动物一定会等待着他满怀希冀地试图逃离,最后再亲手击碎他的奢望;他更害怕见到纯白被殷红浸染的斑驳地面上,静卧着那阿拉斯加少年的躯体。
要是那是真的怎么办?诺克斯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以后怎么生活?这些想法加剧了头疼,甚至让迈特罗难以呼吸。而就在土猎即将被一浪高过一浪的绝望窒息时,他仿佛听到耳畔那个无数次帮他渡过绝境的声音响起:“我在,我一直在。”但很快,迈特罗突然意识到声音的源头处似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回头时,正看见诺克斯捂住被血染红的肩膀,似乎经过了简单的处理而不再流血。
“诺克斯!”迈特罗用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到阿拉斯加厚实温暖的怀里。他无声地抽泣着,将鼻涕和泪水化作担忧解开后的喜悦全都一股脑地诉说给那个少年。土猎委曲的抽动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也搅动着诺克斯的心弦——他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放肆地宣泄自己的情感了。
诺克斯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后翻身用双手将迈特罗紧紧抱住。似是感召到熟悉的味道,土猎的头则埋进了阿拉斯加的胸口。没有回应,呼吸慢慢地平稳下去,怀里的迈特罗像一只在梦里终于得到依靠的小兽,紧紧贴着诺克斯的毛发,温热又柔软。他闭上眼,用手顺着他散开的毛发轻轻抚摸感受。
诺克斯不愿意打断少年的呜咽。待迈特罗情绪逐渐平稳,他才道出了其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吗?
杰森这个恶魔,当然不会因为诺克斯还是个少年就留手——毕竟他自认为自己早在照相店就警告过挡在迈特罗身前、甚至对他还击的阿拉斯加犬。子弹破空的呼啸声是诺克斯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声音。或许,这就是 Zachary 口中的“第三次死亡”。3
“我以为,我胸前的皮毛会绽开一朵血花,我也的确因为子弹的冲击短暂地晕了过去——可当我醒来发现它并没有夺走我的命。你猜?是什么救了我?”诺克斯俏皮地眨眨眼睛,盯着迈特罗的眼眸里满是得意。
“我……我不知道,总之你还活着就好……”迈特罗摇摇头,但也并不吝啬自己的好奇,对视上诺克斯那双闪着光的眼睛。
“它救了我,”诺克斯拉开胸前衣物的搭扣,掏出一块写着“M”字样的破损铁牌——这是他们经过兰博利哨所时买的纪念品。当时,诺克斯将刻有二人名字的铁牌进行交换,对迈特罗说:“这样我不在时,这块铁牌可以代替我陪着你。”——迈特罗“呸”了三声怪他不吉利。
可没想到,当子弹破开空气,带着不容抵抗的力量妄图吞噬生命时,这块原来刻着迈特罗名字的铁牌居然使得子弹偏转,冥冥之中救了诺克斯一命。造化弄人,可叹,可叹!迈特罗依稀想起,他曾和诺克斯蜗在沙发上看的那部电影。他喜欢博士最后露出防弹衣那段,虽然偏头博士中枪那里,他都没看到血,还以为是他们拍的不专业,结果居然是伏笔。
没人知道暴风雪会不会来,还有多久到来。低头用鼻尖蹭了蹭迈特罗冻得发紫的脸颊,用宽阔的手轻轻抚摩怀中人的背,知道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越来越寒冷的温度让他们明白:要是不赶紧从观测点回到落雪镇温暖的房间内,或许他们重获新生的喜悦会被暴风雪的绝望吞没。
上帝终究还是耗尽了他最后的慈悲,绚丽的极光逐渐被粉墨登场的厚重云层遮盖,变得难以辨认。经历了这场性命攸关的变故,二人也无心再留在观测点,决定加快脚步立刻返回落雪镇的旅馆当中。
几片,十几片,上百片到后来宛如天破了窟窿般地落下鹅毛般的大雪呀,二人的视线逐渐被遮挡。北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开始落井下石起来,用锋利的冰刃切割着二人仅剩不多的能量。冰原不再一望无垠,在夜幕的掩映下变得灰蒙蒙一片,甚至难以辨别方向。
迈特罗觉得自己的体温在缓缓流失,他开始颤抖——是寒冷吗?不尽然。也许更多的是无法走出雪原的恐惧。仿佛有读心术般,诺克斯注意到了同伴的异常。
“阿黄,别怕。”诺克斯的声音像融化的雪水般温暖,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迈特罗冻得发紫的脸,突然开始撕扯自己脖颈上的防寒外套。那是件用驯鹿皮和羽绒特制的衣物,本该是诺克斯抵御极寒的装备,此刻却被他用利爪划开搭扣,轻轻甩在迈特罗肩上。
“诺克斯,你……”迈特罗冻得牙齿打颤,却看见诺克斯的皮毛在微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丝毫没有受冻的迹象。阿拉斯加犬天生的厚实绒毛像一层天然铠甲,让他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里仍能保持体温。
“我可是雪橇犬,就算不穿衣服也不会冷的,可你就不一样啦。”诺克斯用前爪将外套往迈特罗身上拢了拢,驯鹿皮的暖意瞬间渗入迈特罗僵硬的四肢。尽管迈特罗极力挣扎,想要将外套还给诺克斯——毕竟再厚重的皮毛也不能长时间地暴露在极寒之下,但外套的主人还是用不容置疑地态度将它重新套到了土猎犬的身上。“听话,我们很快就能出去。”迈特罗失神地点点头,呆呆地注视着阿拉斯加犬脖颈间的铁质项链。不确定是否是幻觉,他注意到项链在微光下闪了闪,反射出一种青铜般的光泽。
驯鹿皮大衣的确为迈特罗带来了温暖,但还在加大的雪无疑催促着他们迅速找到回去的路——凭借着来时的脚印已经不可能,因为雪早已将它们掩盖。一路上,二人举步维艰,后半程的迈特罗更是被背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困意正在加深。
在低温下睡着可是大忌,几乎意味着永远不会醒过来。身旁的声音不断地和土猎犬对话,让他保持着清醒:“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叫迈特罗。”
“你住在哪里?”
“盐湖镇。”
“你来这儿干什么呢?”
“看……极光。”
迈特罗在陷入昏沉之前,只记得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是黑暗将他的意识笼罩得严严实实,他无力去思考,任凭无垠的虚无将他湮没。
三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发现自己还在雪原里,但是雪早已停了,极光也已不再停留。茫然地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辨认前进的方向成为奢望。
可就在我茫然无措时,脑海中一个温柔的女性嗓音蓦然响起,这声音来自一个被冰冻后封存的记忆深处,“只要北极星还悬挂在上空,你就永远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令人惊喜地,万籁俱寂、万星沉眠的黑幕中,的确有,且仅有一颗钻石般璀璨的星体仍为我守护着北方。几乎想要落泪,手脚并用的我朝着北极星的光亮爬行。即使冻得发硬的泥土嵌入我的指甲掌心,像贴在冰上一样,寒冷逐渐侵蚀了我接触地面的部分,我也告诉自己:站起来吧,必须要站起来才能跑。迈特罗跑吧,努力跑,永远不要向后看!
于是我站了起来,跑了起来,奔跑着,朝着夜空中北极星的方向,拼尽全力地奔跑着。风在我耳边更为凶猛地咆哮,但不再感受到寒冷未知的炽热盈满的身体。在奔跑的尽头,我看见一栋房子,里面透出橙黄的光,应该非常温暖。我不顾一切地狂奔,待到门前用尽全身每一丝力气敲门,祈祷着有人回应我的绝望。
“进来吧,门没有关哦~”屋内一个稍显稚嫩的童声给了我希望。我打开门,一个孩子从楼梯的扶手上划了下来,好酷啊,他的眼睛亮亮的,他微笑着伸出手来,你好,我的名字是……&*¥#@&*&*%¥@
对啊,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怎么听不见?
“你好久没来洗照片了,我好想你啊。”孩子接着说,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失神而觉得我无礼。我,认识他吗?
孩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过往似乎和我与他有关的经历,比如什么有一起去树林里捡枯树枝的清晨,也有到小溪里抓鱼烤鱼的傍晚。但我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这些欢愉。回忆也无可避免地被侵蚀,生满锈迹,裂成一块一块的碎片。之后那些碎片想必也会随着时间逐渐变成灰烬,被一阵风吹散吧。
“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快跟我来!”见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小的阿拉斯加犬似乎也并不气恼,只是用“惊喜”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拗不过他的热情,我被他牵着来到了一道门前。我轻轻推开这道门进入了一个纯黑色的房间。深厚的门自然合上与墙壁融为一体,随后房间开始扭曲,逐渐发白。白色灼烧我的双眼,使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白色越来越强,直到眼皮也没法遮盖。我将手臂阻挡在眼前,然而手臂也失去作用,直到白色染上我视野中的每一寸。
我睁开眼,才发现梦结束了。可是梦里那个熟悉的小孩,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他还会再出现在我的梦里吗?
四
当迈特罗的意识从纯白的梦境中剥离时,鼻腔里充斥着松脂与篝火混合的气息。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雪原的苍茫,而是粗糙的木质天花板。身下是柔软的兽皮褥子,暖意从四肢百骸缓缓渗来,短暂地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
“你醒了?”
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迈特罗挣扎着侧过头,看见一只体型庞大的伯恩山犬正蹲在火堆旁,往燃烧的木柴上添加松枝。柴火上架着一口小小的铁锅,里面散发的白汽蒸腾向上,应该是土豆的香气——只有这种土黄色根块的植物才能在在冰原上生长。铁锅很小,甚至小得和伯恩山巨大的体型有些格格不入。他的毛发呈深褐色,胸前有一片醒目的白色斑块,像落了半片雪花。犬爪边放着一个铝制饭盒,热气正从盒盖缝隙里袅袅升起。
“我……这是在哪儿?”迈特罗的声音沙哑干涩,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落雪镇边缘的巡林小屋。”伯恩山犬转过身,递过来一个装满热汤的搪瓷杯,“我叫伯纳德,是这里的巡林员。昨天在雪原巡视的时候,恰好发现了躺在雪地里的你。可怜的小家伙,当时你已经冻得快没气了……”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极光下的对峙、杰森的枪响、诺克斯扑过去的黑影、以及在暴风雪中奔跑时那只始终温暖的手……
“诺克斯呢?”他猛地坐起身,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小屋,“他是不是也被你救了?他肩膀中了枪,流了很多血……”
伯纳德沉默了片刻,蹲下身轻轻按住迈特罗的肩膀:“孩子,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诺克斯’是谁……但我想,你可能产生了幻觉,”伯恩山搅动着铁锅里的炖土豆,吐出剩下的半句话,“雪地里只有你一个人,周围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只有你自己跌跌撞撞的脚印。”
“不可能!”迈特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明明看到他了!他帮我挡住了北风,把外套给了我,还背着我问我……”
“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来这里干什么?”伯纳德的语气带着一丝悲悯,尽管他知道这个由他背回来的孩子还在自我欺骗,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开口了:“那是你的肾上腺素赋予你的想象力,孩子。在极度恐惧和寒冷中,大脑会创造出一个保护者。你脖子上的伤口很深,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他指了指迈特罗脖颈间的纱布,那里确实传来一阵刺痛。迈特罗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却没有摸到记忆中那片温热的绒毛。
“可是……那铁牌呢?还有外套……对!那件驯鹿皮大衣!”他不甘心地追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铁牌吗?在这儿,”伯纳德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冰冷而严重磨损的铁皮,正是诺克斯常戴的那串铁质项链上的一部分,“这是我在你昏迷时取下来的,你当时一直紧紧攥在手里,上面沾着你的血。至于驯鹿皮外套……我没有看见过。”
迈特罗接过那半片刻有“M”字样的铁牌,凹痕硌得他掌心生疼。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边缘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深褐色。他茫然地盯着窗外的纯白世界,雪将一切都埋葬在下面。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白茫茫的一片。伯纳德说最近暴风雪频发,劝他在小屋多待几天。但迈特罗却固执地穿上了伯纳德借给他的厚外套,踉踉跄跄地冲进了风雪中。
他要回到那个雪中的坑洞,他不相信诺克斯就那样消失了。也许伯纳德错了,也许诺克斯还活着,只是被埋在了更深的雪底下。可万一暴风雪把二人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驱散了呢?万一诺克斯已经……迈特罗不敢多想,他怕自己的胆怯将他拉入一辈子的后悔。土猎犬动了动灵敏的鼻子,他坚信,只要他不停地挖,就一定能找到。
雪原上的风比之前更加凛冽,像无数把冰刀扎入他的身体。他循着模糊的记忆和残存的血腥气——尽管因为北风这个帮凶的处理而不剩多少,找到了那片雪地。雪砾堆积得比人还高,每挖一爪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雪粒钻进袖口,冻得他手指发麻,但他不敢停下,生怕一停下来,那点微弱的希望就会彻底熄灭。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的指甲已经磨破,渗出血珠,很快又被冻成冰晶。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爪子突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是那串铁质项链,本应该串连起他握在手里的那铁牌。链身的凹痕清晰可见,下方还挂着半片撕裂的驯鹿皮,皮革上凝固的血珠早已和冰雪融为一体,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血色花朵。
迈特罗颤抖着拿起项链,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知道,这就是诺克斯留下的全部了。那个在雪夜里将他抱回家的男孩,那个帮他找回相机的摄影家,那个极光下对他微笑的阿拉斯加犬,那个出现在他耳畔、又无数次在噩梦中将他唤醒的声音,最后只留下一个幻影和他作别。
肾上腺素褪去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他瘫坐在雪地里,任由雪花落在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远处的天空中,北极星黯淡地蜷缩在云层中。月光描边的灰色云层,像一道显眼而残忍的伤疤,提醒着他曾经拥有过的温暖,以及如今永远失去的一切。
他紧紧攥着那两串项链,一串在手中,一串在脖颈,仿佛这样就能让项链的主人共鸣。可掌心传来的只有金属的冰冷。
伯恩山犬出于自身职责所在,到底还是跟了上去,在远处看着这只失魂落魄的土猎犬恸哭。待到少年无声地沉默,似是接受了现实后,伯纳德轻轻地托起他放在背上——就像他两天前做的一样,带他回了小屋。
在从伯纳德那里了解到推测的原委后,搜救队也派人在那处雪地附近寻找。但除了找到一只脱得只剩底衫、面带诡异微笑的比格尸体之外,却一无所获,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雪被下的第二个人,仿佛他已人间蒸发。或许是滚下了山坡?或许是掉进了山洞?没人知道那只眼神如同湖水般翠绿的阿拉斯加犬去了哪里。
听到搜寻结果的迈特罗,眼神却散发出某种希冀的兴奋:诺克斯一定还活着!他或许在某处等着我!只是等待了几天也依旧没见到诺克斯的身影。
或许他以为我回去了,所以在盐湖镇等我?抱着这个念头,迈特罗决心原路返回盐湖镇,也许在路上能与他再度重逢。
五
返航的路上,西西伯白桦林依旧傲慢地瞥着沉默的少年,兰博利哨所依旧目光坚毅地警戒着周围的一切,火车行驶在伊兹玛哈平原上的日夜更替已经让人厌倦,但夜晚的北极星却仍然陪伴着孤独的归人。
经过硫石村时,迈特罗本想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但眼神锐利而警惕的杰克发现了这个少年。他依旧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但看到只有迈特罗一人,来时身旁陪伴的阿拉斯加犬不见踪影,还是将语气和目光柔和了下来:“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子呢?”
“他……先回去了。”见少年的眼神躲闪,显然不是真话。但杰克并不愿意干涉别人的家事——除非涉及到自己的家人,退役军人的直觉也让他猜测一定是路上出了某些变故,导致二人的分离,因此他点点头,也没有细问。
“好,那进来休息一晚吧。”杰克没有多说什么,即使冬季即将过去,他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少年露宿街头吧。仅仅出于人道主义和过往的感激,绝非对过客的慈悲——杰克这么想着。
眼见屋内的凯瑟琳对自己的到来表示惊喜而非意外,加上杰克给他带来的隐隐压迫感,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准备接受好意,先借宿一晚。
听到楼下的动静,一只小兔子从楼梯的扶手上滑下来。看到老熟人,马修赶快冲到迈特罗身边,缠着他看旅行过程中拍的照片,摇着他的手想听二人在外面新奇的冒险经历。
杰克意外地没有阻拦或者板起脸,而是环抱手臂,眼里有些无奈地看着仍然孩子气的儿子。凯瑟琳率先打破了诡异的沉默,柔声提醒马修道:“哥哥旅行太累了,你明天再去找他好吗?”马修安静了下来,懂事地点点头,随后摆摆手笑着对迈特罗说:“那你明天一定要等我哦!”迈特罗也微笑点头,目送着小兔子一蹦一跳地上楼。
一个人沐浴在温泉当中,他隐约还能听见白色水汽里“有点烫,但慢慢适应就好”的声音。可是再烫的温泉水,总是祛除不了深入到骨头罅隙中的酷寒;再浓的硫磺气味,也总是冲淡不了鼻尖的血腥气。等到没有了再泡下去的欲望,他起身着衣,发现房间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苹果派和一杯牛奶——应该是格林太太送过来的。盘子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夜无梦,日上三竿的太阳光唤醒了迈特罗。他给马修展示完照片,讲完故事之后就拜别了杰克一家。他们坚持不肯收钱,并推荐他去村里的医生兼占卜师 Zachary 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找到线索。“这地方灵得很!”马修乐观地说。
迈特罗过去的时候,Zachary 背对着他,正在有条不紊地快速翻动着数个装有不同草药的抽屉。老鹰的感觉一直很敏锐,察觉到迈特罗的道来,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随后古井无波地转过身,用沙哑的嗓音开口:“坐吧,这次轮到你了。”
“什,什么?”没有意识到 Zachary 什么意思的迈特罗有一丝惊疑,但随后还是乖乖坐下了。
“抽三张牌吧,不用拘谨。”Zachary 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副泛黄的牌,背面已略显褪色,随后摊开一块黑色的绒布,闭眼低语,声音像从地底涌出。
“好。”迈特罗谨慎地分辨了一下,发现每张牌在被抽取前毫无差别,甚至除了泛黄外没有一丝磨损的痕迹,他很好奇牌的材质。但很快回过神,随即挑出了三张牌。
“逆位恶魔,正位死神,正位太阳,4”老鹰平静地说着,指甲敲击着橡木柜台,发出“哒哒”的声音,他迟疑片刻,接着开口:“他者替死,枯木逢春,去吧。”
之后,无论迈特罗问什么,Zachary 都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不肯说了。待到少年带着重重疑惑离去,老鹰的口鼻溢出鲜血,他知道自己透露的够多了。
回到盐湖镇后,迈特罗一直住在诺克斯父母留给儿子的房子中——他怕住到别处,诺克斯要是回来会找不到他,他也不想回到那栋同时带给浓重阴影的小房子——即使他在那里度过了相对幸福的童年。
几十年里,迈特罗先是给一些不知名杂志和报社摄影来维生。他看着花草树木萌芽、勃发而凋零、又重新在春天再一次探头,周而复始。每一次去递交照片,迈特罗都感觉老 Nien 愈发苍老,但精神还算矍铄——他是一瞬间枯萎的。就在某一个寻常的午间。Nien 将一摞最新到的摄影杂志——全都是有关于极光的,交给迈特罗之后,在躺椅上摇晃着,摇晃着,浑浊的双眼盯着那面布满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塌掉的墙壁,然后摇椅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摆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归于平静。
他睡着了,陪伴着他的只有发出“沙沙”的声响的收音机。
迈特罗接替了老 Nien 的工作,盼望着每一次春天的来临。期间他也迎接过摄影归来、看望儿子的 Ascalon 夫妇。尽管他在讲述二人的经历之后,一再强调诺克斯只是去别处远足了,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届时一定第一时间给他们回消息,这对夫妇只是沉默地听完,然后和飞回北方的鸟儿一样,转身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没有责怪,但也没有多余的话。
直到有一天,迈特罗突然意识到,盲目的等待没有任何结果——突发奇想地,他决定环游世界,用相机捕捉下生气,去世界各处找寻诺克斯的踪影——就算找不到,等到二人重逢那会儿,也能骄傲地分享自己的传奇。
他的步伐登上过云环雾绕的群峰,决眦望神州,舞龙舞狮和锣鼓琴瑟迎接着他东方之行;他的身影出现在波塞冬的海域,用身体和海浪斗智斗勇,银白的带鱼、高跃的飞鱼和夜间荧光遍及的水母是他梦里的常客;干燥广袤的赤沙折射着碎钻的辉光,夜里呜咽的风声驱散白日的暑热……他不再固执地追求极光的步伐,但仍然记得在每一个地方定格下北极星的容颜。
他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但也许,他明天就回来。
六
阿拉斯加犬轻笑一声,用鼻尖蹭了蹭迈特罗的额头,像几十年前在雪原上那样。“说好要一起看极光的,”他的声音混着风雪声,却异常清晰,“五十年一次的机会,可不能让你这老骨头独自爬雪山。”
话音未落,迈特罗感到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住了他。窗外的雪花突然逆卷而上,裹着两人的身影飘向夜空。衰老的骨架不再疼痛,掌心仿佛又握住了那台被摩挲得发亮的相机——镜头里,北极星正穿透云层,为他们照亮归航的路。
一路上,他们飘过硫石村,水汽顺着烟囱蒸腾——它没变,即使后来在村里人的讨论下 (甚至连杰克都罕见地松口,没有再提到瑞秋) 重新向大众开放,却依旧还是恬静的世外桃源。诺克斯的爪子虚虚划过流动的空气,周身变得温暖,仿佛沐浴在温泉之中,隐约透出一点硫磺的气息。
兰博利哨所的岗楼在下方闪过,铁牌在迈特罗胸口微微发烫。五十年前的青黑色巨人依旧眺望着更遥远的彼端,但如今已披上了由苔藓制成的翠绿衣裳,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当时你说铁牌不吉利,”诺克斯的尾巴扫过积雪,“现在该信了吧?它替我多陪了你半个世纪。”
伊兹玛哈平原上不再有火车经过——他们早已淘汰了这种落后的交通设施,改用更高效的魔力驱动车厢。因而,轨道像两道生锈的琴弦,永远平行而永无交点——或许在延伸到极远的地方是有的吧,至少在二人的视线所及处,铁轨在远方汇成一点。迈特罗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背着相机奔跑,身后跟着蹦跳的阿拉斯加犬,脚印被月光镀成银色。“那次你追着河流交汇的尽头跑丢了,”诺克斯的嗓音里带着一种讲故事的味道,“我鼻子可遭了罪,在这么大的平原上闻了三天你的汗味。”边说,诺克斯还边用毛茸茸的爪子比划。
那些被岁月磨钝的细节,此刻在灵魂的归航中重新锐利如刀。
而当落雪镇的木屋在雪野上亮起灯火时,极光正如少女的面纱般缓缓展开,又如东方那神秘的“惊鸿舞”开始渐渐摆动。而颜色是极好看的,不再是五十年前青绿色的绸缎,而是泼墨般的绛紫与金红,光带中央跳动着心脏般的金芒——像极了迈特罗按下快门时那瞬间的爆闪。
“诺克斯,你看!”迈特罗的声音变回了少年时的清亮,他踉跄着扑向雪地,相机不知何时已握在掌心。取景框里,极光如燃烧的丝绸,每一道褶皱都映着两人重叠的身影。
诺克斯蹲在他身后,环住他的肩膀。“还记得我妈妈曾经说过,”他的呼吸化作白雾,拂过迈特罗斑白的发顶,“极光是天外来客的情书。”
迈特罗按下快门,胶片转动的“咔嚓”声在寂静的雪野上格外清晰。他缓缓坐下,任由雪花落在肩头,身边的诺克斯也化作光影坐下,翡翠色的眼睛里盛满极光的碎芒。
“五十年了,”迈特罗摩挲着相机上的刻痕,“我以为你忘了约定。”
“傻瓜,”诺克斯用指腹碰了碰他的手背,冰凉的触感却让迈特罗眼眶发热,“我只是去帮你把极光的颜色调得更亮些,当时不是没看尽兴嘛。”
迈特罗笑了,眼泪却砸在雪地上,洇开小小的黑洞。“诺克斯,”他终于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其实你早就……”
“嘘——”阿拉斯加犬用爪子捂住他的嘴,极光恰好在此刻炸裂成漫天星屑,“你看,我们不是一起看到了吗?”
他指向天空,北极星正悬在极光中央,像一枚缀在光带上的银钉。迈特罗突然明白,诺克斯从未离开——他是铁牌的温度,是相机的重量,是每一次按下快门时掠过耳畔的风声。
两人并肩躺在雪地上,任由极光的羽翼落在身上。迈特罗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但他还是在做下一个梦之前,问出了他一直想但没机会问诺克斯的问题:“为什么你一次都没有来过我的梦里啊?”
“要是提前来过了,阿黄你拉着我不走,我怎么给你准备今天的惊喜呐?”
迈特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化作一片雪花,与诺克斯一起,成为了终年不化的雪原的一部分。在五十年一遇的极光里,完成了迟到半个世纪的契约。
“下一个五十年,”他轻声说,“还要一起看极光吗?”
身旁的光影晃了晃尾巴,翡翠色的瞳孔里映着整个雪原的星光。“拉钩,”诺克斯的声音混着风的簌簌声,在迈特罗耳边落下,“这次我不会再让你弄丢了。”
万籁俱寂,广袤的宇宙间只剩下两个少年相拥而眠。
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5
碎碎念部分
其实本可也是第一次接触这样大篇幅的文字来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先鸣谢吧。
这边主要感谢两个无意中为我提供角度的 B 站 up 主:一位是解密方面给我很大启发的大佬 @Falling_Studio,另一位是在塔罗牌解析方面给了我一点思路的 up**@司太占占**。十分感谢这两位 up 的视频,得以让我从新奇的角度获得更多的情节构思。当然啦,也不会忘了小米社、聿修佬和制作组的各位太太,是你们创作出这么一款游戏,并且在其中加入不少细节供我们发掘和思考。
就比如说凯撒加密法破解的 ARG 小游戏,倒放语音解出的关键信息,甚至连主角 Meteor (大气现象,彗星) 和 Nox (极光形成所需要的氮氧原子聚合物) 的名字都蕴含着制作组独特的巧思。虽然这是制作组几款游戏中都会有的部分,但是还是可见细节背后的高质量。
作为一个算是比较资深的 Furry 向游戏玩家,我认为这款游戏的人物塑造都是非常成功的。就比如说天真烂漫但渴望自由的马修,神秘莫测而通宵一切的 Zachary,偏执暴躁的杰森 (或许选取比格这种犬类都算是一种默契的共识),严肃权威的杰克,各个人物都是不可或缺的、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齿轮。可以说,这个游戏其实并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主角,他们更像是 Enid 书中各自精彩的鲜活角色,在自己的舞台上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借助不同人的视角让我们得以全知。
我从来都觉得,悲剧给人带来的冲击力和后遗感比甜蜜的喜剧或者日常剧更有力量。专业所要求阅读品鉴的中外文学作品也让我获得了不少灵感。比如说《百年孤独》中平凡从容的死亡,《边城》当中充满矛盾的、无望但又有望的等待以及《癸酉本石头记》当中全员“销号”的另类 HE。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我选择通过悲剧的形式,而非千篇一律的“甜文”模版,去试图描写诺迈二人超越时间、空间的感请连结 (我个人不喜欢把无论什么亲密的二人关系都称作是爱情)。
而其实我认为我创作这个文本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我引用了一些游戏中的台词,来让文本串联起游戏的情节,变得更有熟悉感。(原文加粗表示) 我也通过一些前后文的伏笔和铺垫,例如说对话、梦境和回忆的呼应,来增强连贯性和故事性。甚至为此查阅了一些有关于极光产生条件等的科学信息用以加强逻辑的严谨性和科学性。
至于我是否成功了,还得看制作组的各位太太是否认可。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由衷地希望《出发!去落雪镇》能够克服各种阻力和流言蜚语,继续朝着伊兹玛哈平原、兰博利哨所和西西伯白桦林推进,最终让所有的玩家都能陪着诺迈二人到达落雪镇,一起见证绚烂的极光。
愿头顶的北极星指引你们前进的路!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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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处来源于游戏的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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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上将这种因为极度寒冷而产生的诡异微笑,定性为“失温微笑”,而杰森由于失血过多更容易产生这种症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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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第二张塔罗牌中“高塔”的预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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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结束与新生的象征。正位时代表重大变革和新生,逆位可能表示对变革的恐惧和逃避。 恶魔:诱惑与束缚的象征。正位时代表物质欲望和束缚,逆位可能表示摆脱束缚和自由。 太阳:光明与活力的象征。正位时代表光明、清晰和温暖,逆位可能表示缺乏信心、无法明确方向或缺乏生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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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句话是《红楼梦》中形容雪景的一句诗,出自书中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情节。全诗如下:“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句话形象地描绘了大雪覆盖下的纯净景象,也可以形容心境的纯净和超脱 (亦可以指曹雪芹原本的全员销号结局)。 ↩